翌日
女娃迷迷糊糊的醒過來,恍惚間看見頭頂的佛像,她眯起眼四處望了望,廟内空曠無疑,除了身旁昨夜剩下的火堆。
她瞬間清醒,猛的坐起身,慌張的叫道:“七晏。”
一聲,無人回應
“七晏!”
仍然無人回應。
“臭道士!”她惱了,她爬起來,沖出廟。外面的場景還是原來那般蕭條,連半個人影也沒有。昨夜發生的怪事倒想是一場夢一樣。
天空晴朗,被擦得晶瑩剔透的雲層像綢緞一樣光滑。
她怒得一腳踢開腳下的石頭,好像早就知道會這樣,嘴裡嘟囔:“臭道士!當真是丢下我走了!”
說完,便一屁股坐上門前的石階,悶悶不樂的撐着臉,大喊道:“臭道士!臭七晏!”
“下次讓我再看見他,我就搶他個……”
“哎喲!”
正當這時,丫頭隻感覺頭頂像是被什麼東西砸中,痛得她把方才的那句還未說完的“搶他個精光。”全咽了回去。她氣得咬牙切齒,正想轉頭看看是何許人也。誰知接着耳旁就響起了熟悉而清澈的聲音。
“搶我什麼?”
丫頭一聽,立即轉怒為喜,回頭看,那白衣淩淩的人就立在她的身後。她一時激動,張嘴就叫了聲:“臭道士!”随即一愣,意識到自己用錯了詞,“呸呸”兩聲,才道:“仙子哥哥,原來你沒走啊!”
女娃倒機靈得很,翻臉比翻書還快。然而仙子哥哥這讨喜的稱呼對七晏并沒有太大的果效,他淡淡道:“叫我七晏便好。”
說罷,便将手中的菜籃子遞上前,輕聲道:“你一覺醒來,已經午時,這是給你的。”
她愣了一愣,想到七晏這麼好心,會給自己什麼東西?可被七晏這麼一說,沒想到已經到了午時,想到這肚子就突然“咕咕”叫起來。
她接過方才差點砸壞她腦子的菜籃子,裡面裝着幾個用紙包着的東西。丫頭隻是低下臉嗅了一嗅,眼睛一亮,便喜笑顔開:“是包子!”
丫頭開心的拆開包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大口大口啃起來。感動得含淚汪汪,即使口吐含糊,也欣喜若狂道:“是上官包!”
七晏見她跟個幾百年沒吃過包子的人似的,傻裡傻氣,眉頭竟舒展開來,臉上也微微露笑意。
她吃完一半,突然想到什麼,把剩下的包子遞到七晏跟前,悠悠道:“你也沒吃飯吧!既然我要跟着你了,那以後就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說完,又接着啃起手中的包子來。
七晏冷道:“誰說讓你跟着我了?”
她哼道:“反正你又甩不掉我。”
或許是這女娃娃的固執讓七晏無話可說,他方才想起昨晚未問完的話,便說:“那你說,為什麼那麼想跟着我?”
丫頭突然頓住,若有所思的看着手裡被啃得不成樣子的包子,又擡頭看着天空,面色中方才的興緻全然消失,好似神傷,又好似心不在焉,隻道了一句:“因為你是好人。”
淡淡一句,卻意味深長。
頭頂雲淡風輕,清風拂過,揚起道長那一身淡淡的袖管。女娃垂下石階的雙腿不安分的晃蕩着,她未察覺,此時七晏的嘴角已經彎成一條好看的弧度,這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莞爾。
她頓了頓,好似自言自語道:“三月姐姐,也是好人。”
七晏一愣,道:“三月是何人?”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告訴你名字嗎?”丫頭凄然一笑,“不是因為我不想告訴你,是因為,我沒有名字……唯獨三月,喚我一聲阿常。”最後補充道,“因為她是在常州遇到我的。”
七晏目光落在阿常身上,他怔住許久,原來這才是她遲遲不提姓名的原因。恍惚間,眼裡,這個愛耍嘴皮子的野丫頭好像也沒有原來那般令人讨厭了。
阿常眉間露出一抹笑意,提及三月,好像便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她道:“三月姐姐,原本是員外府的丫鬟,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替我挨過罵,受過罰,可每次上街買菜,都要給我留下一點兒吃的。可是,張員外一府人突然就走了,說是去了京城長安,三月說,她在長安受過苦,發誓再也不去長安。可是她卻不辭而别……”她的眼目惆怅,歎氣道,“所以我不信,便去員外府找她,誰知又來了一個年輕了點兒的張員外,府裡的人也通通換過了,我躲在府中,遲遲未找到三月,還險些被發現。誰知道竟在那時招來邪祟……”
七晏這才明白為何會在員外府裡遇見她,可他細細一想,又問:“那你又是如何進去的?”
阿常道:“員外府西北有一處狗洞,剛好适合我的身體通過。”
七晏臉色一沉,道:“你可知此舉,害了幾條人命!”
阿常擡頭瞪着他,理直道:“我當然自己罪孽深重,可當初我隻讓你一劍殺了我,是你自己手下留情的。”
七晏一時語塞。
丫頭這副伶牙俐齒,竟說得好似錯在七晏。
而這時候,她卻怅然若失般輕聲喃喃:“而且……我本來就該死。”
她歎道:“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我跟你提過的那位前輩,還告訴我,是我命中帶煞,克死爹娘。”
七晏愕然,眉頭一皺,道:“人死,那是命數!”
阿常:“就算不是命數,我也認。”
七晏又說:“那前輩說你命不過及笄,你也認?”
阿常便裂開嘴笑,:“就算是真的,也還有三年呢!”
她一笑,莫名心疼。
清風徐徐,吹得落葉沙沙作響。七晏目光迷離,他看着丫頭的臉,倒是丫頭頭一回這般認真的模樣,讓他莫名同情,愛莫能助。
“你可别同情我!”阿常突然這樣說,她似乎早就料到七晏心中所想,雖然目光暗淡,可她卻還是一臉無所謂的表情,說:“不過是沒爹沒娘無名無姓而已,又不是缺了胳膊瘸了腿。”
七晏愣住一刻,接着柔聲道:“既然你沒有名字,我為你取一個,可好?”
丫頭一驚,七晏如此說,是丫頭從未想到的。她當然想要一個名字,她當然不想做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叫花子,可是七晏這樣說,到底是不是一種施舍?
所以,她腦袋一偏,便固執的哼道:“我才不要呢!”
口是心非。
她随意的晃蕩着腳丫,依然目不轉睛的望着頭頂碧藍碧藍的天空。臉神情都這般執意,七晏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再不吃,包子就涼了!”半晌,七晏才拿手指敲了敲阿常的腦袋,下手不輕,敲得她“哎喲”一聲,方才的愁然之意全然消散了。然後聽見他在背後道:“吃完随我進來,還有事要做。”
阿常自然不知道有何事做,可七晏的語氣仿佛也沒有那麼令人厭煩了。想到這,丫頭展眉而笑,便應了他,接着啃起了包子來……
廟内塵封土積,蛛網縱橫,排列角落的塑像已殘缺不全,也許壁畫因受風雪的侵襲,也色彩斑駁模糊不清了。
阿常從未發現這破廟之内還有一扇紅木門,也許是因為藏在這蜘蛛網中許久,自然成了不為人知東西。
七晏和阿常兩人用腳下的木杆支開層層疊疊的蜘蛛網,木門才逐漸清晰起來,可這撲面而來的灰塵也足夠令人咳嗽不止。
“這門……是幹什麼用的”阿常不挺的揮動手掌,捂住嘴道。
待灰塵少了許多,七晏且說:“打開便知。”
阿常一時無奈:“你說的有事兒,不會就是這個吧。”
七晏淡淡道:“等打開它,說不定就有事情了。”
阿常當然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可當她還在百般思索中。七晏已經伸手将門推開了——
一道光從裡冒出來,顯得有些刺眼,刺眼之餘,丫頭眼睛突然一亮:“是間……房舍!”
原來透過紅木門放眼望去,一座房屋就立在中央,屋雖不大,曆經風雨,已經被層層灰塵遮掩。但布局别具,似乎是奢華之人曾經住過的地方。房舍周圍排列着的石階裂了口子,一片雜草叢生。最為顯眼的應該是房屋旁的一顆梧桐樹。
雖然頭頂一時鳥鳴歡快,但那梧桐卻光秃秃的,分明未到深秋,那樹葉卻全掉下樹來,襯着那破舊的房屋,顯得死氣沉沉。
丫頭已經走到了樹腳下,撫着那書,喃喃道:“真想不到,這廟後竟座房舍。”
七晏緩緩走上前,若有所思:“這應該是一座舍寺。”
“什麼叫舍寺?”阿常疑惑。
“若有大戶人家搬遷,好心腸的戶主便會留下自己的宅子捐贈給寺廟,成為舍寺,因為都覺得這是積善行德之事,所以時間一長,便成了一種習俗。很明顯這是一座還未完工的寺廟,或許是因為某些原因停止了,又或許是此地很少有人上香,沒有人維持香錢,廟便廢了。”等七晏說完,
丫頭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莫名對七晏心生一股敬佩之意,想到七晏為何會知道得如此多。都說仙門之人不入世事,不食人間煙火,看來也隻是無稽之談罷了……
七晏看着阿常,眉間閃過一絲不解之意,挑眉道:“你在此地生活這麼久,舍寺之說應該比我清楚才對。”
阿常一愣,不屑道:“我又不關心哪裡有寺院!而且……”說到這,丫頭方才的氣勢便落了下來,她垂下頭,道:“而且,我隻管每晚找一個能睡覺的地方,每天想想要怎樣能填飽肚子,如何關心這些事……”
哦,七晏給忘了,在這之前,阿常就是個乞丐。
“那你便去偷去搶?”七晏正經道。
“我……”阿常緊緊握着拳頭,臉漲得紅彤彤的,“我不想被人當做的叫花子滿街打,與其等着别人的施舍,倒不如自己想辦法填飽肚子!”
微風輕輕,梧桐樹葉緩緩落下。七晏那淡墨色瞳孔好似湖水蕩開漣漪,帶着驚訝和恻隐。
七晏歎息道:“既然你想跟着我,那偷搶之事,下不為例。若是再執意,我便将你扔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