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煜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嘴唇上:“你還是這麼有意思……”
話是對着王絮說的,他的一雙眸子卻死死盯住遠處陸系舟,慢慢斂了笑意。
“且走吧,夫人——夜還長呢,我們去歇息吧。”
他對一旁的衙役道,“準備好熱水。”
王絮亦跟着上前,陸系舟卻猛地伸手攔住她:“站住。”
“陸大人,你這官威可真是不小啊……”周煜掃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我是嫌疑人,又不是犯人,更不是庶人,是皇上奪了我的爵位了?你要把我發配到邊疆?”
“世子自然還是世子。”陸系舟一手指向王絮,道,“可她尚未過門,隻是庶民。庶民自有庶民的規矩,不是嗎?”
周煜伸手就要來拉王絮,陸系舟上前将兩人隔開,他道:“案子水落石出之後,會放你們二人團聚。”
“你放心,我們不會虧待了她的。”
周煜别開陸系舟,這次捏住了王絮的一縷頭發,似笑非笑:“可别是士别三日,棺材相見了。父王可嫌我了,我去搶他的一畝三分地,是要被鞭子抽的。”
陸系舟到底還是将王絮帶走了。
遠遠地,便聞到一股難以言說的臭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走到了。
幾線光自高處狹小的窗棂縫隙艱難地擠進來,牆壁由堅硬石塊砌成,布滿了青苔和水珠。
地面是潮濕的泥土,坑窪不平。角落裡堆放着稻草,有水滴從上面落下,帶來一陣寒意。
王絮在此處竟看見了熟人。
角落裡,原本還無精打采的老妪,在瞧見王絮一行人後,連忙清醒過來,連滾帶爬地來到跟前。
王絮見了,就站在門前,不進不退。
“王絮!”王母的聲音不複從前渾厚,像是被捅破的窗戶紙,呼呼往外透風,“你這個賤/貨!你怎麼不去死?!你怎麼還活着!”
她看着王絮身上織着金線的嫁衣,嘴裡不住地詛咒,陸系舟微微蹙眉,視線在這母女二人之間掃了一圈。
王母聲嘶力竭地哭泣道:“你跑了,你弟弟幫你說話,他被殺了,被殺了啊!”
“你倒是罵她兩句啊,我們的兒子,被她害死了啊……!”王母早已脫力,她隻能用盡力氣推王父,哽咽不能語。
王父渾濁的眼珠轉了轉,躲在角落,半阖上眸。
自王郗死後,她們便被關入了死囚獄。
每隔一段時間,身邊便會有人被帶走,而後衙役便會草草在門口點上一炷香,潑上一盆水,再關上那漆黑的門。
王母心中知曉,若王絮不回來,總有一日她會化作那縷難聞的香,萦繞在這片地方。
想當初為王郗起這個名字時,街坊鄰裡皆不樂意。他幼時身體欠佳,衆人皆言賤名好養活,而這名字沖煞小孩。
可王母不信,這是她托十裡八鄉唯一的秀才所起之名。這孩子聰慧過人,注定是要出人頭地的。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她好好的兒子就這般沒了,為何他們家族要遭此滅頂之災,而王絮竟還敢穿着嫁衣在此處招搖過市?
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悶雷般一下一下砸在地面上。
王母立刻發出殺豬似的喊叫,一邊往後退一邊拿起地上的草往前丢:“來了,又來了!!!”
兩個赤裸着上身的彪形大漢踏進這方尺寸之地。
他們首先是向陸系舟的方向瞥一眼,接着拿鑰匙開鎖,走進去直奔王母所在之處。
“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王母的掙紮顯得有些可笑,她哭訴着,“她!是她!她才是人犯,大人,大人,求求你開開眼啊,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啊!”
這話還真的管用了,陸系舟的視線在王絮身上掃了一圈,冷冷道:“她當然要死,你以為她有的活?”
“抓她,先抓她!你們家老爺說過,交出王絮,保我們不死!”
衆人的視線都落到王絮身上,王絮默不作聲,就站在原地,視線掃過這群人。
陸系舟以折扇撲開迎面而來的草絮,語帶嘲弄:“反正都得死,誰先都一樣,就……”
門又被一扇一扇打開了,笨重的木門,每一次被推開,都會發出一些衰朽的聲響。
不同于王絮進來時過一道門關一道門的方式,這次的門一路暢通無阻地被打開了,放眼看去,烏壓壓的人跪下來。
光影翩跹,有人在盡頭處走來,露出淡青色衣角。
在一片靜默中,這人沒有回應那些問安,隻是一步一步走到王絮面前。
押住王絮的人立馬後撤。
徐載盈掃了一眼背後的王家人,王母仿佛見了救命稻草一般在地上爬行,口裡激動道:“老爺,大人!王絮來了,我們可以走了吧?”
她還要撲到門前,被大漢一把扼住喉嚨,死死往後拖,隻能發出嗚嗚聲。
徐載盈被王母吸引了視線,問她:“你有何願?”
王母被松開喉嚨,她雙目赤紅,死死看着王絮,尖利地喊叫道:“我要她死!”
徐載盈視線又落回王絮身上,再次問道:“那你呢?”
“王絮!怎麼還問她?”王母駭得六神無主,跳起身指她:“你個沒心的養不熟的白眼狼,拼了我這一條命,我也要你為我兒賠命。”
“你呢。”
徐載盈的聲音溫潤如茶,落在她耳畔。
王絮一雙漆黑的眼眸透過三五步路外的褐色牢門,盯着趴在地上掙紮的王母。
為了報複她,她情願舍棄生命。
她今年十六歲,多年前,她對王母是有過怨恨的。
灑掃家中,出門打獵,下田種糧。不知今日誰家娶妻,明日誰家嫁女。深更,誰家豢養的狗,突沖出院,狂吠不止,令人不得安甯。
時光就這樣在她身上被悄然碾碎。
經年累月,一種抽離之感于心底萌蘖,繼而發榮滋長,乃至繁茂葳蕤。
同一片天空,同一處樹林,依舊是那一成不變、按部就班之生活。
恨之一物,太過無聲。
怨恨就像蝴蝶蛻下的羽翼,一觸即離,如雨水落下便難再歸雲間,再難覓其蹤迹。
王絮已然習以為常。
情會淡,愛會薄,恨亦難久存。
前路等待于她者為何?不得而知。
自幼時起長途跋涉至今,不見盡頭,難測明日。
終點等待她的不是滿堂喝彩。
而她唯一的願望,也僅僅是離開這一成不變的生活。
至于林莺,亦或者說,徐載盈。
先前觸手可及,如今橫隔萬裡。
假者,終究為假,一無用處。
除了一條命,她沒什麼好失去的,這條命,她亦不怕有價值的失去。
徐載盈預想過她百種反應,卻不想她道:“幹我何事。”
王絮想到先前徐載盈雨中唱曲的場景。雨水打濕的他長睫濕漉漉的,輕盈地轉身,銀色和潤婉轉。
“愛可以使其生,愛亦可以使其死。她所愛之人,又不是我,我憑什麼決定她的生死?”
再者,這不是她在決定,是徐載盈在逼她決定。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生者可殺死可生,千金為重骨肉輕。
她若是‘千乘之王’,‘萬家之侯’,便能這般輕視地操控人的命運。
陸系舟手指在扇尾敲了敲。
“是這個理。”
他不懼徐載盈的目光,上前一步,燭火在他臉側跳躍。
“王夫人一個罪犯,怎麼能決定人的生死呢?”
“下官無知,咱們國家的律法有這個說法嗎?”
陸系舟不緊不慢接道:“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