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次,眼高于頂的神官被如何跟女子相處的事情所難倒。
他本就鮮少與女子接觸,從少時到現在也就這個妹妹與他親近一些。但那時候他們年紀小,湊做一堆似乎怎麼做都不算越界。
時隔五年,脫離了哥哥的身份,再去看元汐桐,他隻覺得碰一下都算逾矩。
身上帶了些法器,将她裝進法器中,帶着走好了。
這樣想着,腳下的枯葉卻産生了細碎響動,他側過臉,看見元汐桐摸索着朝他走近。
接着,他的衣袖被她小心牽住。
幻境中和煦的暖陽自葉片縫隙間漏下,光斑在她面頰上晃動,晃得他眼睛不自覺眯起來,而她仰着臉說道:“公子,可以背我過去嗎?”
他愣了愣,難得語塞:“……背?”
不太明朗的情緒中又平添了幾分惱怒。
秦王府的女官究竟是怎麼教她的?元汐桐好歹也是郡主,男女之防都沒教過她嗎?竟讓她理直氣壯地對着陌生男子提出這般要求?
元汐桐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猶豫。他似有不小的顧慮,但仍舊站在原地,任她牽住衣袖。她趁熱打鐵,豁出臉面解釋道:“你也說天色已晚,幻境應當快要關閉了,你背着我瞬行過去能節省不少時間。”
黑暗帶給她莫大的不安,不得不暫時同行的人,又極度危險。
他必須将後背與脖頸這兩處要害暴露在她面前,她才不至于覺得自己是被陷阱困住的羔羊,下一刻就要被獵人屠殺。
*
元虛舟以前背過元汐桐很多次。
哥哥被呼風印選中為大神官,輪到妹妹出生時,自然亦被寄予厚望。
許多人盼望着秦王府能再添一名靈根超強者,但更多人在等着看笑話。
妹妹在顔夫人肚子裡時,元虛舟還不滿三歲,性子驕縱又頑皮。
他年紀雖小,父王和顔夫人卻也顧足了他的情緒,将他當作一名大人來溝通,以期待他日後能真正将妹妹看作是自己人,擔起做哥哥的責任。
那時他們便知道,顔夫人肚子裡是個女娃。
妹妹的一切都會問過元虛舟的意見,雖然他那時根本提不出什麼意見。甚至連給妹妹取乳名,都是看到院牆内的靈獸掉了一地的羽毛而随口取出來的。
——阿羽。
這名字極為順溜地從他嘴裡念出來,顔夫人便也極為高興地将其采納,說多謝小王爺賜名。
現在想來,顔夫人的确是個睿智女子,不僅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連籠絡人心這種事也是得心應手。
她肚子裡那團還未成型的肉塊,在三歲的元虛舟心裡從此有了意義。
妹妹,是屬于他的。
不論她日後靈力是高是低,性情是好是壞,為人向善向惡,他都會守護她一輩子。
或許太過受人關注的事,往往都不能有個合乎期待的結果。
元汐桐的靈根便是如此。
她出生那日,并無任何異象,隻是月亮慘白照得人心慌。元虛舟頭一次沒吵着要回房睡覺,而是跟着秦王一起,安安靜靜地等在産房外。
彼時正值春末,院子裡的新芽已經變作深綠,枝條伸展得需要他擡頭去仰望。顔夫人生産時間太久,元虛舟漸漸覺得無聊,便操縱術法用泥土捏了隻帶翅膀的小豹子,令其攀上樹梢去捕鳥。
捕到第三隻時,天幕突然掠過一片柔柔紫光,形似巨大的羽毛。拔高的新芽被削掉一截,他的術法亦被消解,小豹子在瞬間化為塵土,三隻鳥兒撲簌着翅膀飛遠。
他皺了皺眉頭,還未弄明白原委,産房内突然傳來一聲嬰兒啼哭。
妹妹的順利降生令王府上下一片喜氣,元虛舟站在父王身邊,踮着腳尖去看襁褓中的妹妹,卻隻能瞧見一張紅紅皺皺的臉,張着嘴哇哇地哭。
怎麼醜醜的?
一點都不可愛。
但這是他的妹妹,他又想,再不可愛也是屬于他的,他不該嫌棄。
落星神宮派來的星官在前廳已等候多時,父王将妹妹抱至前廳,那幾人各自伸手到妹妹頭頂查探了一番,皆是一臉凝重。
元虛舟躲在屏風後,依稀聽見了“沒有靈根”這幾個字。
“靈根”究竟代表了什麼,沒有人比元虛舟更懂,即使他才三歲。
星官們走後,王府衆人對妹妹仍是呵護備至,府外卻已變了天。秦王府在出了個天定的大神官之後,又出了個沒有靈根之人。帝都内人人都議論着、惋惜着、諷刺着,壞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大歧。
秋冬來時,天子終于接受了妹妹沒有靈根的事實,不再定期遣人過來測驗。
父王因他自己靈根弱,便以為妹妹是承了他的血脈,才導緻了這般結果,愧疚之下偏心偏得明目張膽,切切實實地盡到了一名父親應盡的責任。貴重靈藥大把的尋,竟也為妹妹養出了一條微弱的靈根。
那一年元虛舟十五歲,有無數光環加在他身上,使他早早便名動天下,成為大歧無人能及的存在。
但無論他在外如何意氣風發、目中無人,回到王府後,都必須老老實實地陪着元汐桐。
沒有任何人逼他。
是他自己,每每看到妹妹時,總懷有一絲隐秘的愧疚,覺得是他奪走了妹妹的氣運,才令她修行之路走得這般艱難。
妹妹年紀小,對于修行一事看着沒興趣,隻知道整日纏着他傻樂。嬌氣包似的,走不了幾步就要讓他背,讓他抱。
從牙牙學語時便是這樣,小小一團趴上他的背,原本困頓的臉又頓時來了精神,甩動着兩條肉乎乎的胳膊指揮他在空中飛。滿身華貴配飾的孩童,身上的金玉镯子,發髻上的金花蝶頭飾就這樣發出輕響,聲音清亮又細碎,像一首快樂的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