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羨魚道:“我若不想管他,大可直接将你捉回雲山探魂,何必多餘騙你?”
雲秀微愣,也反應了過來。她慢慢垂下眼,點了點頭。
曉羨魚想了想,先用玉牌進入弟子閣找到林長老,将邪修一事告知他,請他上報仙盟。茲事體大,她傳訊回去需要些時間,直接從幻境聯絡更快。
做完這件事,曉羨魚祭出共夢香,将那支細長的香撚在指間。
風一吹,香無火自燃。
輕煙袅袅起。
*
“雲秀,帶我們去你初次見到他的地方。”
随着她的引導,四周夜色逐漸模糊,而後如牆皮一點點脫落、斑駁,褪盡以後,再一晃眼,便已置身陌生場景。
雨聲嘈雜——
此間仍是夜,隻是大雨瓢潑,澆在深山朦朦霧色中。參天樹林遮擋月亮,暗不見光。
也因此,在這黢黑一片中,前方晃動而來的零星燈火便十分惹眼。
曉羨魚四下看看,發現自己正站在一間破廟門口。
身側隻有奚元提燈而立,雲秀不見了蹤影——她融入了回憶裡,用意識構造出整個夢境。在點香期間,不會作為旁觀者現身。
前方的燈火是一行人馬,馱着沉甸甸的貨物,左右有護衛随行。
片刻後,走在前頭的一名護衛發現了林間的破廟,他快步跑過來——
身體虛影般穿過了檐下的曉羨魚。
入憶與入夢不同。回憶是已經發生的事,旁觀者無法插手、改變,憶中人也看不見摸不着他們。
那護衛謹慎地探頭觀察片刻,确認安全,又返回去請示一個坐在馬上的男子:“公子,暴雨阻了山路,不如咱們先在這廟中湊合一夜。”
那男子戴着鬥笠,聞言微擡起頭,露出一張溫潤清俊的面孔。
是趙錦甯。
他點頭道:“也好。”
一行人便拴好馬,将貨物拉到檐下避水,然後進破廟簡單掃了掃蛛網塵灰,鋪好草席。
他們看上去很是疲倦,抱怨了幾句倒黴天氣,商量好守夜的順序便陸續睡去了。
眼前的畫面莫名熟悉,曉羨魚想起了什麼:“行商遇暴雨阻路,破廟過夜……我還以為那邪修說的故事純屬瞎編,沒想到是從身體記憶裡摘了一段。”
奚元輕笑了聲:“真假摻雜最是難辨,他很會說謊。”
“但這是兩年前的事情,他卻說成大半年前……”曉羨魚琢磨道,“我猜是為了貼合第一位新娘撞鬼的時間,令說辭更可信——那他就不怕我過後調查求證麼?”
奚元靜了靜,意有所指道:“或許他本不打算留你到‘過後’。”
曉羨魚一愣。
邪修從一開始就想殺她?
難道是出于謹慎,擔心奪舍之事暴露?
……不對。如今想起來,女鬼——也就是雲秀,分明是完全受他掌控的契鬼,她為何三次現身吓人尚不得知,但他完全能夠制止。這封委托根本就不會遞上仙門。
為何……
正尋思着,一聲低悶的動靜忽然響起。
她擡眼望去,看到廟門守夜的人昏厥似的倒下身子。
同時,一道熟悉的身影于晦暗中悄然出現。
——那身影細瘦伶仃,長發披散,正是女鬼雲秀。隻不過,是記憶中的她自己,而非現實的她。
她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了。這時候的她,雖仍鬼氣幽幽,卻并無後來因心中懷恨而生出的隐隐厲鬼相。
細細看來,她五官其實很清秀,隻是被過分的消瘦磋磨了,兩頰蒼白凹陷,身形也細挑如柴。
雲秀在廟裡慢悠悠繞了一圈,垂着眼睛,用一種市集裡挑菜的眼神,将熟睡中的人一個個瞧過去,最後停在趙錦甯身邊。
“這個好看。”她舔了一下指尖,眼睛彎成兩道月牙兒,說出的話卻很吓人,“就吃他好了。”
女鬼俯身,血紅指尖伸向他——
長發卻率先掃落,輕拂過趙錦甯的耳頸。他睡眠似乎很淺,這麼一下,便忽然醒了。
趙錦甯睜開眼,雲秀也動作一頓。
一人一鬼大眼瞪小眼片刻。
趙錦甯眼中朦胧的水色很快散盡,他清醒過來,似乎驚着了,卻沒有叫出聲,隻是一僵:“……你是何人?”
雲秀沉黑的眼珠子一轉,吃吃笑起來:“我不是人,是要吃你的鬼呀。”
“……”趙錦甯沒吭聲,不知是不是吓得說不出話了。
雲秀滿意地眯起一雙鬼眸,手掐上他的脖子。
鬼物寒涼,趙錦甯被她的指尖冰了一下,低低地“嘶”了聲,猶豫着道:“姑娘,你……很餓麼?”
雲秀:“當然。”
須臾,她又惡聲惡氣補了句:“我已經好幾天沒吃人了,正饞呢。”
“……我今日淋了雨,踩了泥,又髒又臭。”趙錦甯眼睫顫了顫,“不好吃的。”
雲秀湊近他:“可你美啊——美人的皮吹彈可破,細膩如玉,嚼起來可嫩滑了。”
趙公子可能是頭一回被人這麼直白地形容“美”,愣了片刻,回了句:“姑娘謬贊了,你也十分好看。”
雲秀:“……”
重點是她的誇贊麼?
趙錦甯望着眼前纖瘦的女鬼:“姑娘是餓死鬼吧?”
雲秀一愣,仿佛是被冒犯到了,惱羞成怒地道:“你才餓死鬼!本姑娘生前錦衣玉食,過得可好了——”
“人吃米,鬼吃香。姑娘,不若這樣,”趙錦甯真誠地同她商量着,“我給你買很多香燭,定将你供得白白胖胖的……”
雲秀氣得給了他一巴掌。
趙錦甯:“……”
“誰要香燭了?誰要你供了?”她咬牙切齒地道,“我要殺人!”
趙錦甯安靜了片刻,道:“為什麼?”
“惡鬼殺人還講緣由麼?”雲秀瞪着眼睛。
趙錦甯瞧了她一眼,聲音輕而溫和:“可姑娘活潑可愛,不似惡鬼。”
雲秀一噎。
她稀罕地打量起這人來。
“我要吃你,你卻覺得我活潑可愛?”雲秀十分直白,“你腦子有問題麼?”
趙錦甯眨了眨眼,沒說話。
“你們活人不都愛說‘人善遭人欺’,這破世道,惡人過得反倒舒心自在。鬼不也一個道理?”雲秀沒好氣道,“殺了你,成了惡鬼,我便有入幽都山的資格了。”
曉羨魚瞧到這裡,“咦”了一聲,輕輕重複道:“幽都山……”
身側提燈而立的白衣鬼魂轉過臉來,眸底落着幽淡的燭光。
“小仙姑,”他溫聲問道,“這地方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