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青天白日,殿中卻幾度明滅,仿若寂夜裡火燭搖曳。
就在鈴音餘韻徹底消弭的刹那,傘下身影盡現。
雪衣烏發,幽靜而立。傘下紅綢交錯間,依稀可窺見一雙如畫眉目。
眉目輕擡,是濃稠得化不開的墨色。
這便是附在商小公子身上的陰魂了。
衆人下意識屏息斂氣,直盯着他,一時間都不敢動作。
他看上去不像鬼物,倒像訪月的仙人。不過,比那翡琢玉刻的外表更矚目的,還屬他周身那千絲萬縷、萦繞不去的駭人黑氣。
那些黑氣張牙舞爪伸向四周,尤其将商小公子纏得最緊。
也有幾縷漫向附近的曉羨魚,卻不知為何在近她身時滞住了。須臾,慢悠悠地又收了回去。
莫名竟透出一絲詭異的溫柔。
千鬼有千面。殺孽深重的,魂體上會挂着一重又一重的“罪業”,形如鐐铐。
也有的同死法有關,餓死鬼面似骷髅,穿腸爛肚;吊死鬼長舌垂地,頸生血痕……
唯獨從未見過這樣的。
不過,既不見罪業鐐铐,想來并非兇靈。
曉羨魚于是悄悄靠近他,想仔細觀察那些古怪氣息。
誰知傘下鬼魂突然偏過頭,瞧了她一眼。
不過蜻蜓點水那樣一眼,目光卻沉得像是含了千言萬語、越過經年歲月壓下來。
曉羨魚微微怔神。
隻是那異樣轉瞬又消散了,如同錯覺。此刻再望入他那雙眼,便隻覺太過黑白分明,空蕩蕩的有些瘆人。
辭雲真人思忖良久,終于開口:
“相傳氣運盛衰到極緻時,會呈現在魂體中。想當初青煉山聖子的魂體便是金光缭繞、燦燦生輝。這些黑氣,想必是正相反的模樣了。”
一個是盛極,那相反豈不是衰極?
衆人面面相觑:“所以這是……”
“從商小公子這段時日被附體後的經曆來看,可以将之視作凡人常說的‘黴運’。”
商宴陰魂入體的十天裡,睡覺落枕,喝水被嗆,吃飯被噎,院子裡賞花被鳥糞當頭一擊。
連在素日裡幹淨到纖塵不染的廊子裡走幾步,都能正好踩到忘掃淨的一塊石子,崴了腳。
樁樁件件,不緻命卻折磨人,叫人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不知道下一回等着的是什麼。
商家想盡了法子,什麼辟邪驅鬼的法門都試了,商小公子夜夜裡腦門貼着符咒睡,還是拿這邪門的陰魂沒辦法。
過了幾日,情形變得更嚴重了——不止商小公子,他身邊人也開始陸續遭殃。
簡而言之,靠近會變得不幸。
在曉羨魚之前,門派裡最優秀的幾位師兄師姐師侄都不信邪地嘗試過了,他們無一例外,在商小公子身邊待不到一炷香功夫。
曉羨魚:“……”
原來是一隻倒黴鬼。
這鬼看似無害,實則相當棘手。
看看商小公子那絕望憔悴的模樣便知道了。
辭雲真人垂問傘下鬼魂:“你是何人?祖籍何地?可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他看似在單純詢問,實則聲音裡暗藏玄機,是雲山最精妙的功法“探魂”,尋常鬼魂無法在他的問話下說謊。
傘下鬼魂寂默良久,才開口回答。
“……生前名諱,奚元。”
亡魂嗓音清冷,帶着悠遠飄零之感。
探魂問下,他無法主動說謊與逃避。既然越過了前兩個問題,那便說明他确實不知道。
不記得自己身份、家在何處,生前的記憶破碎殘缺,隻餘一個名諱。
“奚元,你既隻是附體商公子,并無蓄意殘害他,想必别有所求。”
奚元微微斂眸,啟唇:“渡我。”
孤魂野鬼飄零久,求渡便是求解脫。他們多是因夙願未了,看來這叫做奚元的倒黴鬼也被什麼牽絆着不得超脫,所以才引商宴帶自己上雲山。
辭雲真人便問:“你有何心願未了?”
奚元舉起另一隻手,修長五指虛虛攏住周身彌漫的黑氣。
冷玉似的腕上紅線輕纏,吊着幾枚銅錢古币,瞧着很老舊了,泛着鏽色,不知怎的倒讓他戴出了一種華麗感。
“黑漆漆的,難看。”他說話慢腔慢調的,有種渾然天成的雅,“替我消去。”
“……”
殿中一時陷入沉默。
雲山魂術,渡為上策、滅為下策。滅固然簡單粗暴,但若是滅了不該滅的鬼魂,容易自己背負業障。渡則複雜些,多數情況下需為鬼魂尋記憶、了前塵、化執念。
但渡黴運麼……還是頭一回見。
而且還是因為這倒黴鬼臭美,想讓自己更好看些。
“這……”
鶴發童顔的仙師搓搓手,正有些為難。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曉羨魚身上。
辭雲真人這些年始終認為,自己當初那手一抖或許是藏着天意的。小鹹魚命中注定非池中物,将來必然會有自己的造化。
小錦鯉渡倒黴鬼,這不就是為她而生的機緣麼?
曉羨魚察覺到他目光,心中陡然生出不祥預感。
“小鹹魚啊,”辭雲彎起眼,慈眉善目間隐帶一絲狡詐,“為師一直相信你會有自己的造化,果然不錯。如今機緣天降,此事交給你最适合不過。”
曉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