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一十八年的開春,正是乍暖還寒時候,淩天都迎來了近幾年最大的一場雪。
這場雪來的突然,雖大卻并不猛烈。
一連下了三四天,悶着聲、默默的往下落,直到整個天地被銀白色所包裹,也未曾将歇。
清掃庭院路徑的丫鬟和小厮們,忙忙碌碌了幾日,這偌大的府上僅剩下的那位主子,卻病了快有小半月未出門。
“這雪莫再下了罷!”
思銘搓了搓凍得紅腫的雙手,長籲一口氣,白霧模糊了他的視線。
一想到前去定康寺上香祈禱,遲遲未歸的夫人與四小姐,怕是因這大雪又要遲上幾日路程了。
而二爺忙着朝廷上的事,也是幾日未着家。
他們這些當下人的,除了盡全自己的本分之外,竟也幫不上其他些忙了。
一旁的翹玉瞧見了思銘臉上的幾縷愁思,連忙拿掃帚柄拍了一下,笑道:
“你小子别偷懶啊,這雪又下不了幾日!”
“雖說小少爺病着,府上确實少了許多熱鬧,但這有什麼打緊的?”
“等五爺病好,天氣再暖和些,我們跟着四小姐一起去芳源塘放風筝去!”
“小姐的風筝,五爺可是早早就給她做好了,你可沒瞧過,那麼大那麼漂亮的蝴蝶風筝…….”
“那倒是!五爺最愛玩了,等他病好起來……”
因大雪而生出的愁緒不一會兒的功夫,便在三言兩語間消散了。
兩人正說着話,誰也沒瞧見院後裡屋的門什麼時候推開了一條縫。
屋内并未點燈,但晦暗的光卻擋不住那人過于蒼白的臉。
而這郁郁的病氣,卻并未讓那人面色難看上幾分。
恰恰相反,本就出挑的相貌,因這病氣到顯得淡漠出塵。
像是剛聚起的一捧魂般,未見那人眼眸裡的光亮。
門扉被推開,不曾發出聲響,院外的那兩人卻好似驚魂般急忙跑過來。
翹玉嘴上喊着五爺外頭冷,又快快地取來早已被銀碳烘得暖和的白狐披風。
蕭河隻着内裡的亵衣,散下的發如墨印襯這不似人間的雪景。
思銘欲攔,卻被蕭河一隻手擋下了,他當即愣在原地。
就連翹玉都發覺了些許不同,好在主子出門前給其披上了外袍。
蕭河隻是走到台階下便停住了腳步,屋外的雪不知何時又開始靜默的下了起來。
不一會兒,雪便落白了頭,不少落在了脖頸裡,融化成水。
蕭河這才後知後覺的感受到了寒意,感受到胸腔裡原本死寂的心猛地被注入一股力量。
然後好似被迫般,他艱難又急促地呼出了一口白氣,盡管很快便潰散。
蕭河的視線模糊了片刻,卻能看見自己擡起的雙手,以及落在其上的片片雪花。
當雙眸的血色盡數褪去之後,原來雪的白竟能如此刺眼。
這裡是蕭北侯府,他年少時居住的長風院。
為了确認這一切都不是死後的癡念,他轉頭看見了站在屋檐下的翹玉兩人。
兩人的神情皆揣揣不安。
思銘瞧見五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知為何莫名的心裡一驚。
又聽見那人啞着嗓子喚自己的名字,連忙“哎”了一聲,竟不知手腳該怎麼放了。
蕭河又定了定神,看向翹玉。
翹玉沖他一笑,模糊不清的臉龐逐漸清晰,但很快又被一張死不瞑目的臉所取代。
蕭河對她的記憶,停留在天武二十一年,那晚雨夜,翹玉撞死在喬寂的書房外。
而他唯一的姊姊,亦是難産血崩,死于涼薄的負心漢之手。
怎得,回來了?
看着這周圍真真切切的場景,蕭河似哭似笑,隻餘一聲長歎。
回來了,前世便如夢,似霧潰散,似雪消融,沒什麼不好。
即已知曉因果,上天給了重來的機會,他蕭河又豈能不放手一博?
雪,不知何時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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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裡屋,翹玉和思銘一起服侍蕭河,将濕透了的衣物換下。
靠着炭火驅散了些許寒意,蕭河的臉上才有了幾分血色。
翹玉在一旁見狀,沒忍住開口道:
“五爺,您多少也要愛惜些自己的身體。”
“羨河,那是能直直往下跳的地方嗎?就為了一隻鑲金的玉簪子?咱們侯府什麼時候缺那些東西了?小姐的首飾裝了三大盒都放不下,光是簪花都賞給下人好幾隻,你莫不能告訴我,是有了心儀的姑娘,那姑娘非想要的去吧?”
說到這,翹玉惱火的神情更甚:
“要真是如此,那姑娘定不能娶,怎得一點都不心疼我們五爺!”
翹玉說的又快又多,蕭河差點沒能反應過來。
提到羨河與玉簪,他的記憶卻不受控制的紛飛而至。
原來是回到了天武一十八年年,此時他才年滿十六。
他記得那一年的上元節,确實因為一隻玉簪而和魏家的小公子鬧了些許不愉快。
那時的魏子瑜還比他小上兩歲,因着自家的阿姊是貴妃,性格難免驕縱。
他來向蕭河讨要那隻作為燈謎頭獎的玉簪,說是二姐喜歡,戴着漂亮,又說蕭河可以跟他去魏府,挑一隻更貴更滿意的來。
蕭河不肯,兩人拉扯之間便争吵了起來。
這事魏子瑜并不占理,人不給又豈有強奪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