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想了想,又讓潤妍去問那些爐具秤餅可備好了,這些花糕可算涼糕,如今的天氣,乍暖還寒,到底不好吃得太冷了。小丫頭答應着去了。
這棋子糕即是黛玉晨間與寶玉戲稱的“玫瑰茉莉水晶棋子”了,不過黛玉弄這麼一大攤子的事出來,自不會是為了寶玉。原是前陣子她病了,勞動得老太太操心一場,又白得了些東西。是以這幾日身子好些了,就想着做些個小玩意,哄哄老太太,也算是個回禮。
黛玉如今對于這位老太太,心情實在有些糾結。進府以來,老太太對自己真是十分疼愛,别的不論,就連她這兩日欺負寶玉,老太太看在眼裡,也什麼都沒說,倒在一旁笑得慈眉善目的。她要真是一個小孩子,再沒有什麼不滿意的了,可是,她又不隻是一個小孩子,老太太先時那些有意無意的安排,偏她又瞧得一清二楚……黛玉望着窗外歎了口氣,原來清醒,真的很痛苦。
想到痛苦的人生,加之剛才看到的銀鎖,黛玉自然想起了薛家,不過她想到的并非是薛家那位帶金鎖的姑娘,而是那個比她還命苦的女孩:甄英蓮。哎,這會子,她怕已是被薛家買下了,改名叫香菱了罷。同是天涯苦命人,黛玉不是沒想過伸個援手。可在這之前,要救英蓮,最麻煩的就是怎麼找到她。茫茫人海,尋找一個被拐子帶着東躲西藏的女孩兒,實如大海撈針,談何容易。而且找到合适的理由讓父親去找也是讓黛玉一直頭痛的問題。現下情況不同了,人,薛家已經找到了,接下來她隻用想想怎麼從薛家手裡将人要過來就行了,嗯,她這算不算“黑吃黑”?當然,這個“黑”可不怎麼好吃呢……
甄英蓮是有父母無緣得見,那無父無母的史家湘雲……黛玉才提起的筆,又放了回去。自己進賈府也有些時日了,可一直沒見着史湘雲史大姑娘。對了,記得湘雲似曾對襲人說過“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這一程子,可是有些久,久得老太太都将配給她用的襲人轉手給了寶玉,想來現在還是三年的母孝期罷。因在孝中,自是沒有出門往各親戚家走動的道理——比起史湘雲,在孝期裡住在賈府的自己,才是處境比較奇怪的那一個罷……
黛玉怔怔地托着腮望着窗外的嫩綠發了會子呆。暖陽收殘雪,春意發新枝……雖是比她進京的步伐慢,到底這春天,還是趕上來了呀……黛玉另起了新紙,重勻了筆墨,一筆一劃地重新起了筆:親愛的父親大人……
三春自學裡回來時,也是賈母午休後時辰,廚房按例總會送些點心上來。誰知今個兒黛玉親自捧了一個小方匣放在賈母案頭,笑于賈母說:“老太太,前些日子為着玉兒的身子,可讓老太太費心勞神得受累了好久,玉兒無以言表,今日略備了點心意,以博老祖宗一笑……”說着開蓋衆人看時,匣子裡卻是四朵花:一朵大紅的玫瑰、一朵純白的茉莉各自嵌在兩塊水晶裡,晶體瑩潤剔透,襯得内裡的花瓣纖毫畢現。另有一小朵綠色的九重蓮與一朵茶盞大小黃色的波斯菊。寶玉伸着脖子在賈母身側探頭看,不由歎道:“好精巧的花兒……”
黛玉笑道:“這幾樣東西也平常,不過是費點功夫罷了,隻是這餡料,”她一一指道,“這紅色的玫瑰醬,白色的茉莉花醬,黃色的菊花醬……均是往年裡母親帶着我制的,那綠色的,則是拿母親愛喝的龍井茶研成沫子制的。母親當日與我說,這些個法子,還是她年幼時,外祖母親手教的。隻可惜她日後雖年年制得了,卻再不能親手奉予外祖母吃上一口了。”黛玉說到此,已是目中含淚,賈母怔忡地看着那糕點,姐妹們均在旁默然。黛玉拿絹子拭了拭眼角,自取了匣旁備下的銀匙,舀了勺水晶玫瑰糕,輕道:“‘十月胎恩重,三生報答輕。’(《勸孝歌》漢劉安),外祖母,您權且就着玉兒的手吃一口,隻當了了母親的心願。”賈母顫着唇張口含了,祖孫倆淚眼相望,各自在彼此的目中尋覓着逝去的親情。
一時黛玉垂首展眉強笑道:“都是玉兒不好,又讓老太太傷心。”說時拿銀匙另舀了勺菊黃,笑道:“老太太再嘗嘗這個。這醬是我放的味,母親說制得太甜。”賈母嘗了,也笑道:“倒合我老婆子的味口。”說着拉過黛玉來摟在懷裡,邊輕撫着黛玉的背,邊就着黛玉的手每樣糕點嘗了一口,又笑道:“我養了這麼多兒女,隻你母親是最貼心的……如今又見着了玉兒你,我也算知足了……”
寶玉在旁扯着賈母的衣袖,涎着臉笑道:“老祖宗,還有我呢。”賈母瞧瞧他,也一把攬進懷裡,笑罵道:“你呀,你可是個不最省心的了……”寶玉隻不依,扭到賈母身上撒嬌。
黛玉借機脫出身來,笑向三春道:“這些日子辛苦姐妹們時時照應了。今個兒我也備了些薄禮,請姐妹們賞玩。”說時幾個媳婦七七八八捧了好些東西進來,按紫鵑的指點一一放置在矮幾上。衆人看時,隻見兩個紫銅敞口爐上各履着一方亮銀闆,一方闆上楚河漢界,一方闆上縱橫有緻,卻是一方象棋秤,一方圍棋秤。又有丫頭各自捧上棋子匣來,開蓋看時,那象棋子晶瑩剔透,本應刻在子上的字卻是凝在其中的,正是與賈母桌上的水晶玫瑰糕與水晶茉莉糕一般的制法,隻是将其中的花變作了字,那一粒粒的圍棋子細細一看,卻是一朵朵含苞的蓮花與雛菊,一匣嫩綠,一匣嬌黃,相映成趣。
黛玉在旁笑道:“往日手談,隻說‘吃子’,今日我們且來真的‘吃’上一番,如何?”三春見得如此新奇的玩意,哪有不樂意的,就連探春也掩住一臉興奮之色。幾人躍躍欲試,隻是惜春尚年幼,還未習過棋道。黛玉扭頭乜了寶玉一眼,抿唇一笑,輕聲道:“來不來?”寶玉立時跳下榻來,笑道:“自是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