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流逝,景移物換。身臨其境的黛玉縱是有百般主意捏拿在心間,可終是年幼,此時的背井離鄉之痛,竟比當年憑空穿來之驚,更讓她難以忍受。當初迎接她的,是無私寵愛她的父母,而如今她将要去的,卻極可能是她的死地……身不由己地被命運洪流推向彼岸,讓黛玉的心境,進入了一種怪圈:即因已知而占了先機,又因已知而懼怕莫名。她又本是個被動傷感的性子,連日裡,更讓她有一種知天命而無能為力的感覺。總算她自身的傲氣,那不服輸的犟脾性,還有,那份對父親的責任感,使她不至于真的随波逐流,消沉了自己。如此這般反反複複地在内心掙紮了幾日,方才漸漸定下心來。旁人不知她的心思,隻見她整日裡茶飯不思地對着窗外發怔,雖沒哭,卻更讓人擔心。
黛玉那日回過神來,方覺腹内饑餓難耐,知是自己連日來思慮過重,短了飲食,轉頭想叫人時,卻發覺艙内全無一人,倒是一向少言寡語的錢嬷嬷,正端着碗羹食立在她身後。黛玉見是她,不由先陪了笑:“錢嬷嬷,可是又有丫頭不服管教?”
錢嬷嬷皺眉細看了看她,“丫頭們沒有,姑娘倒是有的。”說着将托盤放在案上,“……姑娘日日讀着書,怎地忘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道理,天大的事兒,也不能不吃飯啊。這都好幾日不曾好好用飯了,倘若餓壞了身子,看你如何向老爺交待……”邊說邊已拿起了銀勺,竟是打算親自動手喂黛玉了。
黛玉哭笑不得,心知定是她這幾日的模樣吓壞了衆人,所以請出了這位“鎮山嬷嬷”。忙奪過碗勺,“讓嬷嬷費心了,玉兒知道錯了。”說着連忙吃了兩口。錢嬷嬷默默守在一旁看着她吃完,又取過絹子為她擦臉抹手,一面擦,一面淡淡地說道:“孩兒走得再遠,總走不出父母的心,姑娘這樣,老爺……和夫人心裡,可是會難受的。賈府裡的規矩再多,也不過是嬷嬷平常教得那些,萬事還有嬷嬷在呢……”
黛玉不想一向嚴厲的錢嬷嬷竟會說出這般溫情的話來,訝然擡頭,正瞧見錢嬷嬷蹙成川字的細眉下,那擔憂心的眼神。她垂下的眼簾,反手拉住那雙擦拭着她手的大手,将臉放進那大手裡,輕輕蹭了蹭,軟軟叫了聲:“嬷嬷……”
黛玉進京的這條水路,即是有名的京杭大運河。此行自揚州啟程,揚帆北上,過淮安、淮陰,經徐州、滄州,直達京都。若自地圖上看,幾乎是南北向的一條直線,一路上水土氣候,差異極大。賈琏得了林姑父的囑附,素知黛玉體弱,想着這一路若是心急趕路,回京卻交給老祖宗一個病美人,如何使得?是以船行十分緩慢。再者黛玉防治得當,日日換水飲用,這一路行來,衆人倒還安康。
一船的丫頭們,到底年青,何曾出過這般遠門,去了頭幾日離鄉之情,又瞧着姑娘心情轉暢,也都漸漸放開了性子。潤妍、閑雅二小整日裡對着所見的一切叽叽喳喳,大呼小叫。錢嬷嬷也不拘着她們,連她自己,閑時也常與王嬷嬷坐在窗旁,聽着黛玉與大丫頭們點評兩岸人物風光。直過了七八日,方過了這股新鮮勁兒。
如果忽略目的地,黛玉其實還是可以接受這趟旅程的。這時的許多大家女子,很可能真的是一輩子“養在深閨無人識”呢,能如她這般遠行千裡,也許真是許多女子求之不得的際遇吧。這一路上,行一處有一處的景緻,到一地有一地的風情。雖說上不得岸,但黛玉後來在案邊發現了好幾套地理遊記書籍,其中竟有父親注過的《霞客遊記》、《漢唐地理書鈔》等書——想來是父親細心為她備下的,看着父親的筆迹,仿佛又回到父親指點學業的那段日子,驚喜之外更感動于父親的關愛。于是黛玉每日裡查地圖,讀遊記,賞美景,倒也忙得不以樂乎。
說到“忙”字,就不能不提到黛玉的一件窘事。自她那日因錢嬷嬷偶爾展見的柔情而不自覺地撒了回嬌後,便惹得錢嬷嬷愛心大發,隻是這位嬷嬷表達疼愛的方式,讓黛玉說不出地懊悔——竟是每日裡操練禮儀,修習女紅等等諸如此類的,額,“閨秀功課”。黛玉欲要不做,卻又找不出理由——雖說好幾日茶飯不思,可這次偏偏就是沒有生成病。看着被一同壓着補習女紅的潤妍、閑雅二小,黛玉又不好帶頭逃課,隻得硬着頭皮每日裡花上好幾時辰做着這些個,她前世沒想過要做,現世想着怎麼不做的,描花刺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