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了，我去李德凱家吃。”趙卓山沒給陳錯一個正眼。陳錯以前漂亮，傷痕累累的時候更漂亮，但現在已經不那麼漂亮了，惹他生氣的時候更是看着窩火，趙卓山不想吃他做的飯，再好吃也不想。

陳錯沒有留他，他巴不得趙卓山快走。他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飯，剩下的正好晚上吃，趙卓山最好晚上也不要回來。

陳錯胃口一直不怎麼好，趙卓山不在時反而能多吃兩口。他有輕微的厭食症，多吃就會吐，吐了趙卓山就罵他賤人，敗家玩意兒，甚至對他拳腳相加。陳錯和他一起吃飯總是很緊張，生怕他一個不高興又掀桌子，最後還是陳錯來收拾。

有時候他也覺得這樣的日子，實在是沒有過下去的必要了。趙卓山不願意和他離婚，隻要活在這世上，他就還不清欠趙卓山的債，死了多好，這筒子樓裡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不差他陳錯一個。

收拾好碗筷，陳錯渾渾噩噩地拿起菜闆上的刀，捋下一截左邊的袖子，紅腫的挫傷下，露出經年斑駁的刀痕，新新舊舊，他也記不清都是什麼時候劃上的了。他身上好像有流不完的血，也有可能是他生來就是個懦夫，連死的勇氣也沒有。

“陳錯……快結束這個錯誤吧……”

“我已經……”

新年的第一天，是個大晴天。

尹殊先把奶奶的骨灰盒妥帖安放在櫃子裡，他現在沒有那麼多錢去買墓地，需要奶奶等等他。收拾好奶奶的遺物後，尹殊把被子抱出去曬太陽，又敲敲打打，用撿來的廢木料做了個自己的書桌。筒子樓采光不好，大白天依然要亮着台燈，不然做題傷眼睛，眼睛是很重要的東西，要好好保護，否則戴着眼鏡打架不方便。

他是被抛棄在雪地裡的孩子，從小跟着收廢品的奶奶長大，最近剛剛操辦完奶奶的後事，花光了積蓄，搬來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是無可奈何。但他并不氣餒，無論在哪裡他都能好好活。奶奶總說他像朵向日葵，但他不是，向日葵離了光不能活，他尹殊就算生于長夜，也依舊能活下去，還活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小白菜呀——地裡黃——兩三歲呦——沒了娘——”路邊的流浪漢老頭叽裡咕噜地唱着不屬于這片土地的歌謠，佝偻着，遲緩地，手裡拿的拐杖已經朽了大半，從天水街這頭走到那頭，這片破爛筒子樓是被城市遺忘的邊緣，似乎連陽光都對它吝啬，街道拉成一條長長的陰影，出來置辦年貨的人很少，尹殊從口袋裡翻找出兩塊錢，買了張積灰的紅紙，拍拍幹淨，拿出以前撿垃圾撿的毛筆沾墨寫了副寓意很好的對聯。

陳錯從銀行回來，看見隔壁兩條紅彤彤的對聯，貼在那扇搖搖欲墜的破門邊。他很久沒有看見新墨寫的對聯了，不知不覺就在别人門前停住了腳，心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去歲當去去歲時，來春自來來春福。”

雖然還沒到真正的農曆新年，但這家人已經很有過年的氣氛了。

在垃圾堆滿的樓道邊，陳錯聞到一股墨味，他莫名其妙地覺得這味道和他身上的汽油味有點類似，隻是汽油味更髒，更刺鼻。

他沒有試圖從那扇被擦得很明亮的玻璃窗裡望進去，看看新鄰居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而是捏緊手裡的存折，匆匆回到自己該待的地方。隔着一面牆，陳錯拉開舊櫃子的抽屜，抽屜的滑軌鏽得厲害，每次拉出來都很費力，裡面是折好的醫院發票和妥帖收好的婚戒。陳錯習慣了一遍一遍地算他未還清的債款，即便他知道自己注定要被一輩子困在這裡。

元旦假期很快就過去了，那天的事情仿佛隻是枯燥生活中一個無關緊要的插曲，趙卓山沒再提起要去找那學生仔算賬的事情，陳錯也沒有再問，他實在沒有餘力再去關心别的人，他自己就已經夠喘不過氣了。第二天陳錯照常上班，像他工作的廢車處理廠在西區其實很多，陳錯隻是廠裡最普通的員工，負責将車裡的零件拆下來和簡單的汽車維修，但這樣的廠子并不隻做這樣的活計。依春城裡的老人都知道，出了事的車往西區送，能把車拆得找不出任何線索。這邊很亂，聯盟警察并不想把有限的警力浪費在這裡。

陰天，天還黑着，霧很大，陳錯已經騎得盡量慢了。依春河邊就是這樣，每天清晨傍晚就會從河面升起令人膽寒的濃霧，像世界末日。電瓶車的燈并不能穿透多遠，早上五點，街上還沒有多少人，陳錯習慣避開工人上班的高峰，他總是别人茶餘飯後談論的焦點。

駛出T字彎時，陳錯照例按了按喇叭，也減了速，但他沒想到這個時間居然有人滑着滑闆從下坡路沖過來，等他看見人影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砰地一聲，滑滑闆的青年撞在電瓶車上，連人帶滑闆飛遠了，腦袋在水泥地面磕出一聲悶響，懷裡一袋熱騰騰的菜包子滾了出來，沾了一圈的灰。

陳錯顧不上去扶電瓶車，慘白着臉爬起來跑去檢查青年身上的傷。青年很高，腦袋都磕流血了也不吵不鬧，一雙琥珀似的眼睛在昏暗的黎明前就像犬科動物一樣溫順地望着人。陳錯呼吸一窒，跪坐在他身邊，盡量輕地去擦他額邊的血：“我帶你去診所，那個······醫藥費我會賠的。”

尹殊卻隻是盯着他，搖了搖頭。他自行緩了一會兒，随後慢慢站起來，撿起地上灰撲撲的菜包子，珍惜地拍了拍，又去撿斷掉的滑闆，在陳錯愣神的片刻，他就這樣消失了，在濃霧之中，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