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南鸢目光稍有和緩,“長高了不少。”揮了揮袖擺,一顆圓潤的青色丹藥浮至宮忱眼前,“此藥能修複你的身體,你服下吧。”
宮忱有些怔愣,雙手接過。不、不打了?可方才進門時,李南鸢的眼神的的确确是壓着怒意的,如果不是針對他,那是——
立時,一道沉悶的聲音響起。
宮忱驟然扭過頭去,隻看見被打得臉偏了過去的徐賜安。
他瞳孔猛縮,剛要起身。“别過來。”徐賜安轉回頭,嘴角滲出一縷鮮血,平靜地下了命令,“眼睛閉上。”
宮忱像忽然被釘在地上,眼皮沉重地阖上。他不是很明白,不,一點都無法理解,李南鸢為何要對徐賜安……
砰!!
又是踹在身體上面的聲音。
宮忱心髒仿佛跟着這道聲音顫了一下。世人皆知李南鸢有一柄雪白鋒利的殺劍,但其實,她最初成名憑借的不是劍法,而是她那兇狠異常的腿法。
這一腳,宮忱不敢想……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李南鸢的聲音冰冷無比。
“……”徐賜安蜷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肋骨不知斷了多少根,每一次呼吸都很艱難,“……知道。”
“知錯了嗎?”
“………”
“我恨不能回到過去,”李南鸢深吸了一口氣,“當初說什麼也不該讓你去焚那些禁書,偷學便算了,如今……真的是瘋了。”
徐賜安喘了會氣,笑了笑:“我倒是……很慶幸……”
“呵,”李南鸢冷笑一聲,又是一腳踹去,絲毫沒有留情,這回踹到的卻不是徐賜安了,宮忱不知從哪撲了過來,挨下這一腳。
方才他身上的束縛因為下令者的虛弱而消失,睜開眼,看見半躺在地上吐血的徐賜安,渾身的血都仿佛凝固了,完全是憑身體下意識的反應擋在徐賜安的面前。
“宮忱!”徐賜安接住他,又急又怒,“誰讓你過來的……你幹什麼?!”
宮忱緊抿着唇,二話不說捏住徐賜安的下巴,打算把那顆青色丹藥喂給他。
李南鸢卻瞳孔微縮:“不可!”
宮忱動作一頓。
恰時一道靈氣射來,幾乎是急迫地把那顆“丹藥”擊得粉碎。
“嘶!”
青煙中,宮忱看見了一條彎曲的青黑色小蛇因為痛苦而伸展身軀,轉瞬間在靈光中寂滅,随煙散去。
“…………”
宮忱神情由錯愕逐漸變為平靜。
那不是藥,而是塗了“糖霜”的“劇毒”,若沒猜錯,裡面的小蛇應當是用來處理邪屍的水皮蛇。
它進入屍體後,會将體内的每一寸血肉都腐爛成血水,直至宿主隻剩一張皮時,才會吃飽魇足地鑽出來。
他方才沒有立即服用,并非是懷疑李南鸢會害他,隻是覺得自己不配用這麼好的丹藥。
沒成想……
宮忱忽然俯身咳了起來,方才挨那一踹的疼痛直至現在才令他真正感受到。
又來了。
他用力得好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當年整個人嵌在千斤岩裡動彈不得時,那種深深的無力與悲哀重新災難般漫了上來。
和當年不一樣的是,李南鸢現在是真的想殺了他。
哪怕他已經死過一次了。
其實和鬼屍打交道了這麼多年,他能理解李南鸢的想法。
人死不能複生,妄想打破這一規律的,絕大部分造出了邪祟走屍,還有少數,看起來雖然如生前一般,其實隻不過是惡鬼仿着宿主生前的記憶,裝作是人罷了。
禁術之所以為禁術,不是因為這一門術法有多邪惡,而是因為它隻顧塑造諸如“人死複生”的美好期望,卻不顧及“幾近于無”的可能性,往往帶來的不是天災就是人禍。
所以,在李南鸢心裡,宮忱此時已經與一隻惡鬼無異,必須要除。
宮忱能理解,隻是,李南鸢虛摸着他的頭說“高了不少”時,他以為李南鸢還當他是宮忱,是弟子。
原來不是這樣。
她把他當惡鬼來欺,來殺,眼都不眨。
“本來我沒想親自動手的,”李南鸢道,“就算是我,要親手将曾經的徒兒碎屍萬段,也還是有些不忍的。”
她說着不忍,殺劍卻已經入手,轉瞬之間在虛空之中凝出密密麻麻的一片青色劍氣。
宮忱表情凝重,第一時間先将腰間玉佩封靈,後者瘋了一般顫動:“宮先生!您放我出來!”
他置若罔聞,将玉佩取下,想重新托付給徐賜安,後者掃開他,扶着劍,緩緩站了起來。
一道、兩道、三道……十幾道紫色劍光同徐賜安一樣,擋在宮忱面前,擋在成千上萬道劍光面前。
“用我教你的東西攔我?”李南鸢笑了笑,“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你信不信,我的劍可以不傷你分毫,取走他的性命?”
徐賜安信,當然信,隻是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蚍蜉撼樹。頃而,他把紫色劍光齊齊對準了自己。
李南鸢沉默了一會,涼聲道:“若今日不是我在這裡,你還能如何護他?”
徐賜安說:“或以命換命,或以血養血,或立地成魔,總有辦法的。”
李南鸢氣得大笑了,連道了三聲“好”,五指一握,徐賜安身周的劍便碎成了萬縷煙塵。
“那你怎麼知道,你護的不是一隻惡鬼呢?”她冷冷地問道,
“它頂着這具皮囊的容貌和記憶,欺騙你,玩弄你,有朝一日甚至會殺了你,你怎麼看不清呢?!”
“如果随意欺騙、肆意殺戮就是惡鬼……那您剛才不也一樣……騙了他,想殺他嗎?”
徐賜安強行凝出幾道搖搖欲墜的劍光,又再次被碾碎,他閉了閉眼,一字一句道:
“阿娘,您有沒有想過,若此刻他就是他,是您的弟子,不是什麼惡鬼,您這樣想他,他該有多傷心?”
宮忱忽覺鼻尖酸得厲害,視線一片模糊,看不清徐賜安了。
但是很奇怪,那些壓在身上的岩石卻一下子沒有了,好像徐賜安輕飄飄的兩句話,就把它吹跑了。
“那你這樣想我,好像我是什麼壞人一樣,我就不傷心了?”李南鸢目光微動,“我是你娘,你難道不應該無條件站在我這一邊嗎?”
徐賜安愣了一下,低着頭說:“對不起,可是,您已經有爹了……”
“笑話!我跟你爹,和你跟他,能一樣嗎?”
“………怎麼不一樣了,”徐賜安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我們隻是還沒有洞房。”
李南鸢:“…………”
她已經一個字都不想同徐賜安說了,直接放開殺陣。
徐賜安想也不想,轉身抓起宮忱的一隻手,欲将他護入懷中,宮忱動作卻更快,伸手定住了他。
他僵着身,瞳孔死死盯住宮忱。
後者做錯事般低了頭,牽住他,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印下一吻,一滴冰涼的東西落在吻旁。
便是這刹那,青色劍影從側邊鋪天蓋地而來,像一場洪災,在徐賜安眼前将宮忱湮滅。
徹骨的寒意從手上穿過,卻沒有給徐賜安留下任何的傷口,但牽住他手的那個人,已置身一片血霧中。
徐賜安顫抖着閉上了眼。
他不敢看。
毫無生氣的宮忱。
他不敢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