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樂的名字裡帶個“樂”——就好像他天生就曉得如何找樂子。
停,他知道文樂應該連起來理解,雅樂嘛,高雅嘛,他懂的。
但彭文樂就喜歡把名字拆成單個來解釋,他想,他的父母應該也是這麼期望的。
如果彭文樂能變成彭文和彭樂就好了,那麼彭文樂就不用面對這樣的難題,至少不用一個人面對這樣的難題了。
母親仍帶哽咽的聲音自彭文樂身後響起,她的手很纖細,很輕柔,挨到彭文樂身上的時候都像是一片羽毛——可彭文樂隻感覺像是有一座大山壓了下來。
“樂樂,告訴媽媽,爸爸媽媽分開後你打算跟誰?”
父親冰冷的嗓音也随之傳來:“文文,你考慮清楚,想好了給我打電話。”
父親說完就甩門離開了,母親卻因為他離去前的這番話更加憤怒:“你說什麼話!樂樂才不會跟你!他才不會給你打電話!”
就好像是為了杜絕“彭文樂會給父親打電話”這一可能性,母親把彭文樂的手機從他掌心裡拿出——彭文樂其實沒打算攔的,但氣急上頭的母親并沒有注意到,她用力的指甲在彭文樂手心裡戳出幾道深深的印子。
手機屏幕上好像有個來電顯示,但被母親粗暴的關機處理阻隔了。
彭文樂一聲不吭,他沒有回頭去看人前溫柔美麗的母親如今雙目赤紅、精神狂躁的模樣,他隻是聆聽着母親的呼吸聲,從粗重慢慢變回虛假的平靜。
“樂樂,媽媽要去打個電話。”
彭文樂就知道她又是要打電話給她的所謂閨蜜們,讓她們替她排解痛苦,替她出謀劃策了。
“你在這裡等媽媽一會兒。”
彭文樂知道,她很久很久都不會回來了。
看着逐漸升到頂端的太陽,彭文樂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但是剛才争奪自己如同争奪寶藏的父母二人沒有一個察覺到這一點。
大人可以靠憤怒填飽肚子吧,但彭文樂還是個長身體的未成年,他可能做不到這一點。
但彭文樂也沒有去找人給自己送餐,他是想過點外賣的,可他的手機被母親收走了,外面的人不是父親的就該是母親的,他們看向彭文樂時總會用一種小心翼翼的憐憫的目光,仿佛他不是父母在鬧離婚,而是一夕之間變成了孤兒。
彭文樂不知道身為打工人的他們這麼共情資本家的兒子做什麼,彭文樂一天的零花錢可以比他們一個月的工資還多。但現在,餓着肚子的他,或許真的有那麼一點可憐吧。
話扯遠了——彭文樂是一個慣于、善于找樂子的人。
心情不好,肚子餓的時候,他的大腦開始自動給他“樂子”——
彭文樂想到了泛星。
彭文樂第一次遇到泛星晨跑時是六點左右,他想泛星的晨跑時間應該在更早,她還真是起得來,好像根本不存在賴床一說。
彭文樂今天從外公家出發的時候,時間已經挺晚了,過了七點,泛星就算是全程走路也該結束晨練了,所以彭文樂沒想到自己還能見到泛星。
七點後上學的人就多了起來,作為晨跑路況就更不好了。
但彭文樂偏偏在這樣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眼熟的背影——還是那件舊衛衣,那雙馬丁靴——作為一個女孩子她是沒别的衣服可以換了是嘛。
彭文樂又是一個猛子紮到前座,在一回生二回熟但果然還是吓了一跳的司機的矚目中按了喇叭。
啪啪兩下,刺耳的鳴叫在早晨引起了不少人的矚目,紛紛看向那輛黑車,看看是哪家的車這麼暴躁。
但彭文樂沒能去注意那些打量的目光。
他的眼裡隻有泛星望過來的那雙藍眼睛——那是多麼獨特的藍色,彭文樂之前覺得可以用克萊因藍去描述,畢竟那是被譽為最純粹的藍的色彩,可色彩終究是死的,泛星的眼睛是活的。
那藍色好像永遠不會改變,又好像每分每秒都在變化,彭文樂隻能睜大眼睛,仿佛怒目而瞪一樣盯着她,才好不錯過她眼中的每時每刻。
泛星和前一次一樣,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再次來到了他的身邊。
彭文樂等泛星的臉再次出現在他的車窗外時才想起,自己叫她過來,卻根本沒想好該和她說什麼。
短暫的思索之後,他選擇了最笨拙最不妙的方式:找茬。
“你是故意在這堵我嗎?”
瞧瞧,都開始惡人先告狀了。
泛星好像都被這樣的話搞懵了,她的睫毛很快地顫了兩下,她這回沒有像上次一樣抵着車窗邊緣看向車内的彭文樂,可能也是覺得人太多,可盡管如此,彎下腰看過來的泛星也離車内的彭文樂足夠近,彭文樂這次也忘記躲開了,所以他清楚地看清泛星的面部細節,看到了她那濃密的,感覺像是蒲公英一樣柔軟的睫毛,隻是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鬥膽上去吹一下。
吹開蒲公英之後,就能看到世界上最獨特的那抹藍了吧……
泛星回答得一闆一眼:“我沒有在堵你。”
她的确無辜,她是被喇叭聲吸引過來的,她要是不過來,保不準彭文樂還要多按幾下喇叭喚她。
泛星說:“我在晨跑。”
彭文樂卻“不依不饒”:“都幾點了你還晨跑?車流量那麼大你也不怕被撞了。”
泛星:“我不會被撞。”
彭文樂:“你現在不就撞到我了!”
此撞非彼撞,但兩人沒有在中文字是如何的博大精深上更加深入探讨起來。
因為後面的車開始催促了。
因為泛星也發現彭文樂就是在沒事找事,俗稱找她茬了。
泛星應該是不打算和彭文樂進行無意義的糾纏了,她慢慢直起身,腳尖的方向改變,應該是準備離開了。
彭文樂能看清楚她的每一個細節動作,卻無法阻止她的離去——
其實留着泛星他也沒什麼好和她說的,可彭文樂就是不想她離開。
他忽然很想和泛星說些什麼話,他在那一瞬間,甚至有點想離開車廂,跟上泛星的步伐,然後和她說:“我和你一起晨跑吧。”
哪怕她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他也無所謂,彭文樂隻想跟着這個小毛子一起跑掉——她什麼都不知道,不會用暗藏憐憫的眼神盯着他,而且她跑得很快,又很能打,說不定真的能帶着彭文樂跑掉呢……
彭文樂的腦内瘋狂進行腦補,可現實中他隻是個啞巴。他還是坐在車廂裡,明明身上沒有綁着安全帶,卻也無法挪動一分。
彭文樂垂下腦袋,不再把視線投向窗外,他準備叫司機快點往前開,别再擋道了。
可就在這時,剛剛升起的車窗被笃笃的敲了兩下。
泛星又折回來了。
彭文樂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麼樣的心理那麼快速地搖下車窗的。
他甚至把腦袋探到了車窗外,差點就真的撞到了泛星。
泛星依舊沒有躲,就好像笃定彭文樂不會真的撞到她——或者就算彭文樂真的撞上去,以她的反射速度也能在他碰到她前将她攔下來吧。
泛星是來問問題的:“你們幾點開課?”
彭文樂:“八點三十……你問這個做什麼?”
泛星當然是為了堵盛承烨,她不确定對方的上學時間,不知道現在對方究竟是已經去學校了還是根本沒出發,隻能通過他們的開學時間判斷盛承烨目前的所在位置。
但泛星沒和彭文樂說這些,她隻是眨眨眼“哦”了一聲,然後在彭文樂的注視下,想了想補了一句。
“你快遲到了。”
彭文樂:“……”
彭文樂:“不·用·你·提·醒!”
泛星離開了,但彭文樂依舊氣呼呼的,等他想明白他今天根本不用上學的時候,就更加生氣了。
駕駛座上的司機看着今天早上沉默得像條死魚一樣的少爺再度恢複活力的模樣,心中頗有些感慨。
可這樣的活力,也隻是短暫的。
面對父母這一次格外認真的“鬧離婚”,彭文樂的心情已經從一開始的無措慢慢變成了厭煩——
他甚至開始祈禱,幹脆讓他們真的分開吧。
反正不管怎麼樣,該分給他的那份都不會少,他們離開了彭文樂還能少忍受這樣的罵戰,何樂而不為呢。
在意親情才會産生的疼痛逐漸被冷漠的物質利益考量替代,自以為想了個通透,彭文樂覺得他又能樂起來了。
啊,不行,又想到了早上泛星那張可恨的臉,彭文樂覺得自己又開始生氣了。
原來生氣還真的能飽肚子啊,彭文樂現在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沒吃飯的事了。
媽的,都怪泛星!
男孩惡劣地想。
但是彭文樂隻會找樂子,卻沒料到背後說人壞話,把人當成煩惱堆砌的冤大頭是會遭報應的。
彭文樂餓……不是,氣睡着之後,忽然聽到了自己躺着的這張沙發靠着的玻璃被敲了幾下。
一睜開眼,就看到了那鮮活的,仿佛能直接從眼眶中脫離出來,扼殺他的藍色眼眸。
彭文樂的眼珠是真的要從眼眶裡脫出來了!
“泛泛泛泛泛……”
彭文樂的嘴哆哆嗦嗦的說不完整一句話,他甚至下意識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這才完整地說出了後面那個字,可惜,他也隻會說後面那個字了。
“星星星星星……”
被他喊魂似的叫了好幾聲的泛星,隔着一張窗玻璃,應該不清楚他具體喊了幾聲,但是他的蠢樣反正是一覽無餘了。
【開窗】。
泛星在玻璃上以彭文樂這個角度能看懂的方式寫下了這兩個字。
都沒來得及去計較話都說不利索的小毛子什麼時候會這麼高難度的鏡像寫中文字了,彭文樂失聲尖叫:“你怎麼上來的!”
雖然他現在隻是在二樓,但這二樓和底樓可是有着六七米的距離呢!
難道戰鬥民族還會飛?!
小說裡禦劍飛行的可沒有俄|羅|斯人啊!
不對不對,禦劍飛行是天|朝文化,泛星應該是蜘蛛俠……更不對了,那是她死對頭老美的啊!
因為過度的驚訝和不知名的喜悅混亂了頭腦的彭文樂慌慌張張地開始履行泛星的要求,他現在在一家大廈的二樓,父母包了場,不如說這棟大廈本來就是彭文樂父親的産業,他的辦公室就在頂樓。
該死的大廈,采用什麼光污染的玻璃牆,人在下面走被刺眼睛就算了,裡面都找不到一扇可以打開的窗——
彭文樂摸到了底,最後是在一間雜物間才找到可以打開的窗。
他探出身子,對離他很遠的泛星招手:“我在這裡!”
他這才看清泛星是怎麼“飛”起來找他的。
那是清潔玻璃的人員們使用的威亞措施,不知道泛星是怎麼趁着工人們去吃飯時啟動的,剛才下半部分被窗台擋住了,彭文樂才沒看到。
雖然有着威亞,可他們之間畢竟還是離得太遠了,泛星試着操控平台,卻也隻前進了一點距離。
彭文樂看得心驚膽戰,聲音都在抖:“你你你别過來了,下去,快下去!”
天曉得,彭文樂本來根本不是恐高的人。
但現在看泛星的身影在外面搖搖晃晃的,他都快替泛星頭暈目眩地吐出來了。
泛星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類似于惱火的表情。
彭文樂還沒能勸她下去,就見泛星在短暫的深思之後好像做了一個決定——她接下來的行動告訴彭文樂,她是做了一個違背牛頓的決定。
橫着不行就豎着來。
彭文樂看到泛星往上升了半層樓的高度,然後,然後她的腳就離開了那個高空中唯一的平台!
意識到泛星是攀着上一層樓的窗戶邊緣——那個大廈唯一的攀爬點——稱呼攀爬點都是高看了的,約等于無的支撐點,往自己這邊慢慢走來的時候。
彭文樂覺得世界很魔幻,他人生頭一次覺得自己不是生活在現實,應該是生活在什麼特工裝逼如風的電影裡,而泛星就是那個來自俄|羅|斯的克|格|勃預備役,就算不扯那麼離譜,那也夠離譜的,絕對是缺乏基本常識的人寫的無腦網文小說!
等泛星的雙腳終于晃晃悠悠地晃到彭文樂所在的這個窗口的時候,彭文樂在極度的震驚中顫聲告訴她:“到了,到了。”
泛星的聲音比她的腳更飄:“退後。”
已經用了她全部的氣力。
彭文樂後退的時候差點撞到了裝拖把的塑料桶。
泛星的雙腳踩到彭文樂打開的這個窗口,同時用雙手抓住邊框固定身體的時候,彭文樂看到她的手指像是在雪地裡凍了一天一夜一樣通紅。
彭文樂緊緊地捉住了這隻手,也許是累極了,也許是顧忌着現在在高空,泛星沒有甩開他。
泛星的手看上去很紅,彭文樂捏在手裡的時候卻隻覺得很冷。但這點冷卻襯托出了他整個内心的火熱:“泛星,你說實話,你是不是不是泛叔的女兒。”
明顯累到了的泛星隻拿眼睛瞥他。
彭文樂:“你明顯是龍叔的女兒啊!”
泛星:“……”
短暫的緩和氣氛,主要是為了平複心跳的打趣過後,彭文樂又激動又感動地看向泛星:“你是怎麼過來的?你來找我做什麼?”
泛星在喘|息的間隙回答他:“問,找;拿衣服。”
不管哪個回答都簡潔得現在的彭文樂根本沒聽懂,但他現在隻知道瘋狂點頭了,連聲說着“好好好”,再次證明人類的複讀機本質。
但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明白想做接下來的事,得從這裡出去。
泛星知道二樓被封鎖了,所以她才借助威亞爬過來,她和彭文樂對視數秒,忽然來了一句:“不怕高吧?”
彭文樂:“等等,先告訴我你想做什麼。”
泛星:“帶你離開。”
她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威亞,仿佛在向彭文樂證明它的牢固。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她還是問了一句彭文樂的體重。
得到回答後,她速算了一下,說:“那還行,過來,抱着我。”
語氣和說“坐上來自己動”的霸總沒兩樣。
彭文樂倒吸一口涼氣,他流着冷汗,矜持地拒絕了一下子:“其實我在這待着也挺好的,我還沒吃午飯呢……”
泛星又喘了一口氣,然後,她的呼吸就恢複了平常。
那雙眼睛比窗外的藍天更奪目,隻是靜靜地注視着就叫人無法拒絕。
彭文樂的腦海裡在尖叫着“你不是這麼不惜命的人啊!”,但他的身體卻很誠實地向着那個為他而來,隻為他而來的少女展開了。
彭文樂第一次離泛星這麼近,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和她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身體接觸。
少女的身上像是還殘存着那個冬日的雪的氣息,冷得過分,但她的心跳卻又是有力的,比彭文樂聽過的任何一場交響樂都更加讓他震撼。
她明明和他同齡,看上去卻那麼可靠;她明明那麼可靠,卻又有着這麼纖細的腰肢……
彭文樂感覺自己不是在抱着一個人,他是在抱着一個既冷又熱,既纖細又強大的矛盾的集合體。
“抓穩了?”
彭文樂用輕微的點頭作為回應,他的心髒好像已經跳到了嗓子眼,為了緩和此時此刻的緊張,他又開始“找樂子”了:“泛星,你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