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瑛别無選擇,隻能勒轉青骢,催馬狂奔,而野犬也狂吠着緊追不舍,似乎要從四面八方把她包圍起來。
“坐穩了!别摔下去!我來幫你!”正當她不知所措時,卻聽到有人揚聲喊道。
第二個人的馬蹄聲從她旁邊掠過,随即便是石頭落地的聲音,似乎有幾條野狗被他打中了,發出刺耳的哀鳴。
可野犬雖然散去,她的馬卻受了驚吓,縱然口吐白沫,也狂奔不止。
楊瑛正猶豫着要不要冒險跳下馬背,那人已經挽過了她的缰繩,與她聯辔而行,兜着圈子緩緩減速,漸漸帶着青骢安靜了下來。
“你是打哪兒來的,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亂跑?”
楊瑛被他問得有些猶豫,先下意識撥開了擋住臉的亂發。
騎馬的少年看到她的面孔便怔住了,一時間張口結舌,半晌才向她頭頂一指:“呃……娘子的簪子可是剛剛丢了?要我幫你撿麼?我是說,别怕,我不是歹人。”
趙雲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楊瑛的那一天。
大雪紛飛,她的一頭長發早已被奔馬颠簸得散亂,雙手也被缰繩勒出道道血痕,面色慘白,看起來十分落魄。
她搖了搖頭拒絕了他的攙扶,翻身下馬。先向他行了一禮。
“妾,弘農楊氏女,謝尊駕救命之恩。”
趙雲見楊瑛體力不支,便帶她到了一處空置的農莊。據他說這戶人家已經舉家遷走了,他往常巡邏也會在此處歇腳。
竈屋裡先前備了柴火與陶碗,兩人便一起點火融雪水喝。楊瑛坐下歇了一陣,也組織好了言辭,反倒盤問起趙雲來。
“妾孤身在此必有緣由,隻是家教嚴苛,無故不敢将姓名告知生人。”她認真地說道。“須尊駕先說,方好禮尚往來。”
趙雲世代久居常山,先前黃巾作亂,他組織農夫保護田莊,事後被舉薦進入軍中,在本地也有些人望。
今日他也像往常一樣帶人巡邏,但正值宿麥越冬,旁人忙于農務,都早早回家,隻有他一個四處閑逛,想尋覓些獵物。
“先前是在下問話太唐突了。”他似乎不習慣同士族閨秀打交道,滿臉窘迫,甚至不敢再正眼看她一眼,卻還是強拗出一副文绉绉的口吻。“娘子勿怪。”
“其實怪我太拘束,其實士族的講究也沒有那麼多。”楊瑛自從聽到他的名字,便心安了不少,登時将虛禮統統去了。
趙雲可是有史書記載的品德高尚,從不恃強淩弱,似乎遇上他便什麼都不必怕。楊瑛大大松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想要将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隻是我的情況說來話長……”
話音未落,隻聽轟隆一聲,楊瑛被吓得差點摔碎了手裡的陶碗。
趙雲奔出去一看——原來旁邊的屋舍年久失修,剛被雪壓塌了。
二人面面相觑,最後還是楊瑛打破了沉默:“我們慢慢說,勞煩趙兄先将馬牽進屋避雪吧。”
雖然楊瑛已經将來龍去脈講得盡量簡單平實,趙雲卻依舊驚怒不已。
“也不必為我不忿。他大約知道了我的身份,如今王家人心浮動,我若久留,隻怕再生枝節。”
楊瑛倒是想通了,反倒去開解他。
趙雲的眉頭依舊皺得死緊:“可是他們至少也該派人送娘子回家,怎能讓你一個人上路?若是遇到賊寇可如何是好?”
楊瑛瞟了他一眼,不禁微微一笑:“那依你看,該當如何?”
見趙雲一愣,她便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尊駕可有離開常山的心思嗎?”
“是,王公曾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不願聽由常山王調遣。”趙雲坦然承認道。“若娘子不嫌棄,某願護送娘子還家。”
“确實。”楊瑛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喝水。“常山王如此短視急躁,恐怕保不住到手的兵馬,确實應該另謀出路。”
而若要另謀出路,現在哪有比護送她回家,再借着恩情搭上楊家人脈來得更順利的路子呢?
趙雲才要表示贊同,楊瑛卻拿起燒火棍向竈台上一磕,打斷了他的話頭:“你于我有大恩,若能回家,我必定會請求阿父舉薦你為官。可楊氏卻不是尊駕的上選。”
趙雲似乎想謙遜一番,表示自己不慕名利,又震驚于她拿着燒火棍亂敲的奇異行徑,最後還是保持了沉默。
“阿父以書簡傳家,在軍中說不上話。又經曆了先前的事,現在恐怕不敢沾惹行伍了。而且現在京師兵權都落在董卓手裡,雖然投身他也無不可,但他的手下多出身西涼并州,人脈穩固,尊駕恐怕難有出頭之日。”
楊瑛說得簡潔,趙雲聽得一知半解,終于忍不住問出了最疑惑的問題:“既然娘子不以董卓為賊寇,為何又不肯嫁過去?”
“問得好。”楊瑛點了點頭。
她再次将燒火棍向座下石幾敲打出節奏來,曼聲吟詠。“朝為苑中禽,暮飾麗人襟。翟衣非吾願,生死不由身。”
趙雲聽不懂詩文,隻覺得她雖然敲出了彈劍作歌的氣勢,卻也像在低低哀哭。
“尊駕有才能傍身,自然可以行走天下,可若我嫁入董家,生死都要受他們掌控,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為什麼要嫁呢?”他聽到楊瑛低聲反問。
“而且我也算有點才學嘛。”她頓了頓,繼續若有所思地說道。“如果有人願意平定天下,讓我跟着做個小吏便夠啦。”
火堆裡有塊木柴被燒裂了,爆出一聲脆響。趙雲忍不住轉過頭去看她,隻覺得楊瑛眼睛裡仿佛也燒起了火,将先前的恐懼與落寞全都燒盡了。
“我雖是女子,未嘗沒有安民報國之心。”她一字一句地說道。“願天下太平。”
“我去看看外頭雪下得什麼樣了。”趙雲隻能撂下一句話,匆匆出門。
他抓起一捧雪按在臉上,才将滿腔熱血勉強按捺下來。
他想說像他這樣的平民子弟,若不豁出命去也很難出頭,他想說女子當以出嫁為要務,想說平定天下談何容易。
但等他在雪地裡轉了又轉,甚至将屋頂的積雪也打掃了個幹淨,終于帶着一肚子道理準備回來勸誡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士族嬌娘時,卻見楊瑛已經依偎着她的青骢馬睡着了。
她一定吃過很多苦,趙雲暗自想道,而且似乎見地不俗,倒不如先聽聽她的計劃,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