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遊看着心裡很别扭。
他們如今朝不保夕,他竟然還買什麼酒,她心裡有點兒牢騷,她知道這是他的玉佩,他的錢。
她不好意思開口說些什麼,隻是在心裡腹诽。
王道容任誕。
時人好飲,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在建康有幾個朋友,見面時總要共飲上半天的光景。這一路而來,朝不保夕,又沒什麼新鮮的,他自然而然便想要寄情于酒。
他任誕,但并不荒唐。
素日裡作出那些狂悖之舉,多為沽名釣譽。
其實,他心裡很看不上幾個所謂的名士,也包括他王氏那幾位大名鼎鼎的家族伯長。
為了養名,他需風流高邁,而有些時候,時事又需要他沉穩有禮,進退有度。
他要在該糊塗的時候糊塗,該清醒的時候清醒,既不過分浮誇,又免過于恭謹落入“俗物”的窘境。
他是王家子。
齊心勠力令王家更上一層樓,不堕琅琊王氏的風流,是每一個王家子的責任。
他性子憊懶,對萬事萬物都淡淡,不執着,無目的。
因此,他便以此為己任。
如今一朝落難,無人再識得他王六郎。
他面前隻有一個天真到極緻的女郎。
他不必僞裝,隻需縱情任性。
在慕朝遊面前,王道容多少有點混不吝起來。
沽了酒之後,他們繼續出發。
少年雙袖飄飄搖搖,走在田埂上,烏發披散,邊飲邊走,間或清嘯,白皮膚,長眉俊目,恍若神仙中人,酒讓他有些飄飄然了,眉目愈發淡然朦胧,高遠難辨。
他唱歌。
“白骨不覆。疫疠流行。
“市朝易人。千載墓平。
“行行複行行。白日薄西山。”
他的嗓音清朗,遙遠,但鬼氣森森。
他一喝酒,就好像陷入了一個獨屬于自己的世界,看不見道旁的事物,也看不見慕朝遊。
慕朝遊看他像個醉鬼一般,搖搖晃晃地行走在道旁。
她覺得這樣不行,他的傷還沒好全,流亡的道路上随時會有危險出現,不說等入夜之後的群魔亂舞了,如果又有流匪攔路,她要怎麼帶一個醉鬼逃生?
“你别喝了。”她勸他。
王道容掀起朦胧的醉眼,無聲詢問。
他喝得滿身酒氣,白皙的臉泛起淡淡的薄紅,有些迷糊了。
“你是誰?”他看她的目光帶點蔑視。
她勸不動他,隻能伸手去奪他的酒囊。
“還我。”王道容說。
她不給。
王道容:“……”
他眼睫動了動。
沒和她計較,也沒生氣。他的思維因為酒精有些遲鈍,皙白的臉隻是有些困惑和不解。
從沒有人敢奪他的酒,他甚至有些委屈。
慕朝遊比他更委屈,她快氣死了。
她感覺自己就是在和一個醉鬼說話。
她心不在焉,崴到了腳,走不動了,坐在路邊揉着腳踝。
突然,一道高大的身影籠罩了她。
王道容見她沒有跟來,折回來尋她,他似乎稍微清醒了點兒,但皙白的臉還是透着紅。
“你還能走嗎?”王道容的語氣柔和了些,嗓音清越,沒那麼像醉鬼了。
慕朝遊搖頭,又點頭,遲疑道:“我試試。”
她一瘸一拐想站起來。
王道容忽然蹲下身,頭也不回地說:“上來。”
慕朝遊吃了一驚。
王道容:“我背你。”
“這怎麼……”
他沒再給她拒絕的餘地:“無妨。”
她的腳踝迅速高高腫起,像個饅頭,天又快黑了。
王道容從不在夜晚趕路,在夜幕降臨前他們必須要找到一個合适的露營地。
慕朝遊猶豫了片刻,她趴伏在他背上,“如果覺得重一定要說。”
王道容垂眸,感受着她的重量,穩穩地将她往自己背上墊了一墊。
他背着她行走在夕陽裡。
他的脊背闊闊的,但腰很細,脊背挺拔,骨肉勻亭。
慕朝遊渾身像一塊燒炭,他的手有些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她的手扶着他的脊背。
他就像是一尾破浪的長鲸。
他的袖擺很寬大,烏發又長又亮,潤浥着淡淡的芳香。
慕朝遊從沒和異性有過這般親密的舉動,頭一回這般親密竟然還是和一個古人。
她窘迫得想立刻從他背上跳下來。
她才動了一下,王道容誤以為她要掉下來了,便又将她往上一墊,手掌很寬大也很有力,他的皮膚是白的,眉眼是矜冷的,但他的溫度是燙的,因為喝了酒,他微燙的肌膚,強勢侵染着她。
她不上不下,口幹舌燥,低聲問: “你身上怎麼這麼香。”
淡淡的,泠泠的,在衣,在發。風吹動他的發絲,把他身上淡淡的香送過來了,太隐秘了,慕朝遊覺得尴尬。
王道容竟也有些難為情:“許是熏香未散。”
他已經很久沒洗過澡了。
方才在小城中倒是有沐浴淨身的機會,隻是他與慕朝遊都強忍了下來。
慕朝遊的臉上還抹着泥巴,王道容是甯死都不可能往自己臉上抹泥巴的,這是他所謂的世家子的風骨,慕朝遊尊重但祝福。
在這個亂世,邋遢一點對兩個人都有好處。
尤其是王道容,他知道自己的樣貌生得好。
慕朝遊想起這些世家子都有用香的習慣,“我知道,應該是腌入味了。”
他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很好聞。
王道容的背心震動了一下,像是笑了一下作為回應。
她忍不住想,這算不算醉駕,這一想,也忍不住笑了。
慕朝遊不再說話。
王道容也不再開口,他背着她,慢慢走,夜風吹拂在他臉上,酒氣烘着他的臉,他微醺的臉有些發熱。
他又開始唱起了歌。
“落日出前門,瞻矚見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為,冶容不敢當。天不絕人願,故使侬見郎。
“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夕陽一點點沉了下去。
這一次他唱的是一首宛轉的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