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是黃朗第一次見陶也情緒失控。
陶也的崩潰不是那種地崩山摧,毀天滅地式的。
他隻是在哭。
無聲地哭。
沒有嘶吼,沒有咆哮,沒有激烈地掙紮與對抗。
是那顆柔軟的心,袒露出純粹的絕望與痛苦。
疼得讓人不敢看。
他的淚水打濕了床頭。
黃朗陪在旁邊,從黑夜到黎明,再到太陽升起,窗簾縫裡透出金燦燦的光。
陶也哭了整整一夜。
黃朗想,人是哭着來到這個世界的,自然都是會掉眼淚的。
隻是有些人在生活中不同時刻哭,有的人則是一口氣把攢着的、預支的全哭完了。
然後向前走,就再也流不出眼淚了。
......
黃朗在陶也懷裡醒來。
哭到最後,不知道是他抱着陶也還是陶也抱着他。
陶也閉着眼,黃朗用溫水打濕毛巾,輕輕擦拭他臉上的淚痕。
絨布掃過長而密的睫毛,白皙皮膚下,是一副更漂亮的骨相,他的眉骨、鼻尖、唇珠、下巴,都是女娲的傑作,無暇的藝術品。
可今後人們再看到時,大概心裡也隻剩惋惜了。
“朗子,”陶也閉着眼喊道,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醒的,說話虛得隻剩斷斷續續的氣聲,“我被舉報猥亵,停職了。”
黃朗有些意外,他沒想到也哥這個時候會提這個,癱瘓的事就這麼過去了?
“我看到熱搜了,你做不出那種事。”黃朗平靜地說道,替他掖了掖被子,露出八顆白牙笑道,“沒事,過段時間就查清了。再說小爺有錢,我養你。”
雖然知道是玩笑話,陶也還是被打動了,鼻頭竟有些發酸。
大概是此時的他真的太脆弱了。
陶也苦笑一下,他清楚癱瘓後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二便失禁、肌肉萎縮、肢體變形、褥瘡、并發症,一個喪失勞動力的廢物,癱在床上,躲在外人看不到的房間裡悄悄活着,還得小心保護着那顆敏感自卑的心......
而這些黃朗都不知道。
陶也想,或許這些黃朗也并不需要知道。
隻要哪天他想走,陶也就會放手。
黃朗會考上大學,讀自己喜歡的專業,甚至還會考研,會認識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用雙腳丈量世界,去看仙本那清澈的海,去看4441米海拔的羊卓雍錯,去看阿拉斯加灣躍起的海豚,去看夏威夷的落日,去看更廣闊的天地......
而不是癱在床上,望着天花闆慢慢腐爛。
這是他陶也自己的命,他認,咬着牙扛着就過完一輩子了。
黃朗不該這麼活。
陶也看着床邊那台熟悉又陌生的輪椅,眼神絕望又苦澀。
他拼了命地掙紮,卻還是沒跑過命定的結局......
陶也再醒來時,護士正在給他插尿管。
黃朗在一旁看得臉都皺了,而陶也一點不覺得疼,面色如常和他講話。
“好了,”護士提起他的褲子,把尿袋挂在床邊,對黃朗說,“平常護理也是,尿袋懸挂位置要低于膀胱。”
“4-6小時記得放一次,避免尿路感染。”護士邊說邊細心地把陶也的腿擺正。
“好的。”黃朗盯着她每一步操作,又在腦海裡模拟了一遍,确定自己記牢了。
“沒事,我自己會換。”陶也看他那操心的樣,開玩笑說,“五年前我就做過适應訓練了。”
聽他說這話,黃朗心裡挺不是滋味的,把床頭搖起來,裝作聽不懂:“适應啥啊?等你感覺好點咱就去複健,練出八塊腹肌自己走回家。”
“你當我是錦鯉擱這許願呢?”陶也随着床坐起,閉着眼抵抗低血壓導緻的眩暈,緩了緩說,“再說真錦鯉也接不了這種超出能力範圍的活。”
黃朗聽完,蹲在床邊,一臉認真問:“那哪家神仙管這個?”
陶也樂了,伸手摸摸他的臉蛋:“都管不着,别為難人家了。”
他指了指牆邊的輪椅說:“幫我推過來下。”
“醫生說你要卧床休息,骨頭還沒長好。”黃朗滿臉擔憂,但還是尊重陶也意思把輪椅推到床邊。
“長不長好也就這樣了,”陶也一手撐着輪椅扶手,一手撐着床,用力撐起癱軟的下半身,靠着慣性甩進輪椅,喘着粗氣說,“我去複健室逛逛。”
“别啊也哥,你昨天才手術完,至少得緩個把月吧?咱鐵打的身體也扛不住這麼造啊。”黃朗一聽急了,趕緊勸他。
“沒事,也不一定練,我去問問醫生。”陶也的眼睛裡寫滿了渴望,看向黃朗。
常人得知自己癱瘓,意志消沉、萎靡不振個一年半載,都屬正常。特别是像陶也那樣追求完美的人,更是如此。
黃朗其實都做好心裡準備,要如何陪陶也熬過這段黑暗時光。
沒想到他隻是哭了一場,就這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