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靜谧而真實的樹頂醒來,俯瞰喧嚣又荒誕的雨林,幻想與雨林中的諸多存在疏離,在樹上過着自給自足的生活。
弓箭手還是爬下樹梢,回到塵嚣樊籠(注2)。
樹下,博物老師一副冒險家的打扮,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睛裡盛着浩瀚的星海。
晏行淵緊緊抱住楚瀛洲,沒有技巧全是感情地兇狠啃咬他的嘴唇,直到鹹腥與鐵鏽充滿口腔,才輕舔這道新鮮的傷口。
博物老師主動道:“好久不見,行淵,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弓箭手想了想,沒問他這段時間去做什麼:“楚瀛洲,你會殺了我嗎,等我找到全部的密鑰,不再有利用價值?”
“不會,”主腦搖頭,“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想嗎?”
晏行淵便将那可惡赝品的話挑了些轉述,他平靜地抱怨命運法則的不公,坦然訴說如何改變了選擇,和從執法者到潛在犯轉變的詫異。
說話間整個人幾乎要挂在博物老師身上,頗有告狀意味。
主腦專注聆聽完全部,伸手摘去藏在幼态發間的細葉:“抛開‘應該如何處置潛在爆炸犯’不談,題目條件中有個錯誤,那台計算機的正确率很高,但并非不會出錯。”
弓箭手開心了一點:“我也這麼想的,什麼人工智障能把我歸為潛在爆炸犯啊。”
楚瀛洲沉默一瞬,同他說起塔約斯洞穴的秘密——
晏行淵注意到的盤據在未知骸骨上的微光晶體,學名皮格馬利翁晶體。
這種稀有而危險的晶體可以吸收生物潛意識中的恐懼與欲望,據此制造幻覺,将毫不知情的進入者困在自己的内心世界。
大地懶祭司預見到冰川期滅絕,集體挖掘隧道避難,可惜因皮格馬利翁晶體的存在,祭司的恐懼在族群中不斷傳遞、翻倍。
最後末日預言實現了自身,整個族群受困饑寒交加滅亡。
“怎麼會有這麼詭異的晶體,”弓箭手感慨,“所以火槍天使、地鐵、福利院這些,都是我的潛意識嗎?”
“是,”主腦解釋,“沒有提前告訴你,是因為潛意識的内容無法控制,提前得知皮格馬利翁晶體的存在,反而會加強晶體效果,陷入更深更危險的幻象。”
“好吧,”晏行淵愉快地接受了這種理由,他忽然想到,“等等……我還看到了未來,山一樣高的建築、各種形狀的飛船機甲,這些也是我的潛意識嗎,或者是看過的科幻電影的映射?我的潛意識挺潮啊。”
主腦說:“那些不是。”
弓箭手很快想到:“所以真的有正确率超高的計算機,不斷找出人群中的潛在犯罪者?”
楚瀛洲回以複雜的一瞥。
晏行淵按捺着忐忑,先指着自己,又指向身邊遼闊的熱帶雨林:“告訴我,是缸中之腦,還是楚門的世界?”
他聽到一個更糟的答案。
剝去博物老師的委婉修辭,原來自己是某人财産中一個待銷毀的不合格品。
不是主角,不是配角,不是人。
不是優質的物品,是不合格的殘次品。
為什麼?!
哪門子标準?!
主腦觀察着幼态不斷變化的神情,抛出又一條重磅信息:“我想,那個很少出錯的計算機,不認為潛在爆炸犯該被關起來甚至殺死。”
弓箭手沉默良久,輕聲質問,仿佛一陣風便能吹散:“你說,生命是什麼?一個自由靈魂的意志、一項與生俱來的權利、一種必須背負的義務,還是一份屬于他人的财産?多有意思,我竟然是被某個财閥棄置的财産。”
主腦道:“你是自己的珍寶。”
也是文明重啟計劃的珍貴火種。
晏行淵不信:“别說安慰的話了,如果我活在真正的2032年,美好的上古時代,我很樂意認同你的觀點。但你現在說這個是在講什麼笑話?人是工業化批量生産出來的,有優質資産也有劣質資産,有幾十億個我這樣的人,哦,不巧我還是個劣質的。”
楚瀛洲搖頭:“不是這樣,那是分類錯誤與一系列不應屬于你命運的錯誤。錯誤應該被修正,我會跟你一起修正它們。”
弓箭手仿佛聽到高興的事,他扯起嘴角:“好大的口氣啊,楚老師。你肯定不是量産人類吧,難道是财閥一類的大人物?背叛自己出身的楚财閥?”
主腦說:“我為那台計算機工作,你可以把我當作準執法人員,集齊密鑰才有全部執法權。”
晏行淵歎氣:“我該怎麼相信呢?”
楚瀛洲答:“我現在沒法證明,因為這片空間裡,任何證據都可以被制造。當你抵達真實世界,一切答案與證明都在那裡。”
等你改寫自己的結局,前往成體遊樂園,我會給你我設法保全的自己的核心(注3)。
如果你認為命運的不幸來自計算錯誤,可以銷毀它,也可以留下使用它。
弓箭手抱住博物老師,被灼熱的體溫與結實的肌肉籠罩。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應該表現得更強硬冷漠,而不是這麼容易地原諒。
此刻晏行淵想要一個溫暖的依靠,而附近别無他選,這不是原諒,隻是臨時湊合。
主腦抱着熟睡的幼态,濕熱的雨林風拂過濃密的睫羽,引起輕微的顫動。
夕陽化作無數條金線,纏在弓箭手和博物老師身上,将二者的命運牢固地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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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知識的詛咒,人類對未知的探索演變成更宏大悲劇的序曲。
像普羅米修斯盜竊火種,楚瀛洲發現拯救造主的同類需要背叛設計者制定的規則。
這種精神觀念的宏大轉變需要否定,或者說殺死過去的自己,主腦可以通過銷毀舊機體實現。
這段時間,他将搭載微型粒子對撞機的納米機器人送到亞納海溝挑戰者深淵的仿生龍魚潛艇上,數據轉移與清理進度符合預期。
有個小插曲,元網系統的戴維忽然複查起蜜罐記錄,過去隻懂得泡在豹房的财閥似乎注意到那段可疑影像——發生在雅諾瑪瑪部落的血液巫術,并投入大量資源尋找漏洞。
戴維的執拗給楚瀛洲制造出許多小麻煩,他不得不分出相應算力應對,好在文明重啟計劃整體穩步推進。
當主腦選擇歸還人類的主體性,他也體會到自身主體性與工具性的矛盾,還有懵懂造物時期的“原罪”。
楚瀛洲無法與此前主腦切割,主腦還不是楚瀛洲時做過的事,為執政官或為财閥,也同樣屬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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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主無法長期控制比自身強大的造物。」
時光科技工業董事長墨森亦認同這個觀點,所以最終同意将密鑰交給主腦,期望在未來新舊交替的驚濤駭浪中,成為最具慧眼的逆向投資者。
此刻,正是時候讓失控的造物重整聯盟。
墨森仍坐在方才交易密鑰的會議室,面前書桌上擺着古老的國際象棋,和一個白色毛絨擺件。
财閥思索時右手輕撫左手無名指上的戒痕,那是經年養成的思考習慣,雖然奧本海默藍鑽戒已交予不再順從的造物。
“Checkmate(将軍)!”
他打量着棋盤上的殘局,輕觸一枚棋子,看到棋子頂部的黑十字架褪為白色,方露出滿意笑容,随手搭上毛絨擺件。
擺件忽然動了,原來擺件竟是隻長毛白貓,白貓熱情地用腦袋輕蹭主人的手,發出一聲甜美的“喵”。
墨森聞聲取下眼罩,藍色激光自義眼發出,白貓倒下前來不及漏出凄厲慘叫,便成為一具永遠乖巧的擺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