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破碎風飄絮,绯色結界也随之寡淡,變得透明,最終消失不見。
葉懷馨身死,活過來的是往昔不信真情的豫摩音夫人,她囿于觀音石像中,略施法便通曉了前塵諸事。
葉氏一族上受天罰,她五歲時落湖險些喪命,此後便被當做男孩子養。父親悉心教導,葉懷馨長大成人便接替了父親的醫館。
醫者妙手仁心名望著著,偶于茶館聽聞教書匠人林亦行,那叫一個俊美無比顧盼生姿,風頭幾乎要蓋過她,一時好奇便跑去緣何園。
古闆的夫子總是帶着一張面具,别人問他隻答面目醜陋恐驚衆人,葉懷馨不信邪,總覺得林亦行在說瞎話。
有如此鐘玉之聲的人再醜也醜不到何處去,當是好看的!
“我麼?我叫葉懷興,久仰夫子大名,所以來求學。夫子你總不會趕人走吧?”
旁的全是半大的孩子,她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
“學無止境,怎會趕你走?”
葉大夫将耐心給了同桂鋪子的夥計與患者,所以在這裡頑皮賴骨,她倒是舒适又惬意,惹得某人時不時臉色微沉。
對于這位心血來潮才來聽課的學生林亦行一直都是頭痛的,後來知曉葉懷興是大夫,便不再過于計較了。
或三五日相見,或十天半個月,她來,他在,她不來,他仍在。
端陽佳節,忙裡偷閑的葉懷馨攜了幾顆粽子與一壺醉園春至緣何園,林亦行正收整書籍,久不見她倒耐心許多。
葉懷馨臉色不大好,他問道:“近日有事不順麼?”
歎口氣,葉懷馨搖搖頭:“…他們說酒是好東西,夫子陪我醉一醉吧。”注意到他戴着面具,葉懷馨掏出一方素白遮面:“…換這個,我也看不到的。”
紅豆糯米餡兒的粽子泛着一股清香,林亦行本不喜愛,勉強嘗了口道:“尚可。”
果然啊,他是嘗不出别的滋味的。
葉懷馨酒量不好,幾杯下肚便已微醺,她今日委屈極了,加上不勝酒力終于頭一次于林亦行面前露出幾分可憐意味:“…我今日…被冤枉了,這裡不好受…”她捂着心口道。
林亦行登登看她,眉宇微蹙。
“你……”他不會安慰人,何況還是一個本就豁達的醫者。
或是漫天星野過于溫柔,照在林亦行半掩的臉上也是尤其好看的,葉懷馨忽的起身,跌跌撞撞靠近他。
“…噓……”瞳中是貓兒般的古靈精怪:“我告訴你啊,我很喜歡你,不是那種喜歡,是很喜歡很喜歡的那種喜歡……”
林亦行隻當葉懷興喝醉了說胡話,覺得他孩子意氣。他萬萬沒料到,這個孩子會突然湊近,隔着遮面吻他。
忽而間五雷轟頂胸如擂鼓,他自己都辨不清是何種心情,隻得猛地推開,避如蛇蠍。
後來漫漫長夜孤寂得一塌糊塗,他似乎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久不見葉懷興竟會念得如癡如醉。
那是什麼人,你一個病秧子也配胡思亂想?!
自我嘲諷還算有效,他一直都僞裝得很好。若非端陽節藏了葉懷馨不慎遺落的那枚荷包,即便豫摩音夫人也永遠不會解他心意。
緣何園再見,那孩子再次膽大妄為,被他狠狠訓斥,他說了傷人的話,自己也十分難受。
久病之身,如何愛人?
血疾全面爆發之前,月亮城内,林亦行是想再見她最後一面,後來不知過了多久,未至清晨緣何園的門便被猛然拍開。
領頭兵長面色淩厲兇神惡煞:“你說為什麼要抓你?那麼多人進入月亮城賞花,就你一個安然無恙!”
原來那日葉懷馨給他喂下的是救命良藥回心丹,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病症打得人措不及手,她早注意到才會如此作為,故而燒毀藥鋪,捐軀濟難……
此時此刻他總算明白了。
時日無多,林亦行到底未反抗拒絕,後來刀子割破手腕,看着鮮血汨汨,他隻感覺到幾絲微痛。
是馨,不是興。
我記得的,是懷馨,可是日後就見不到你了。
對不起啊……
痛到極緻,石像也是會流淚的,豫摩音夫人生平第一次如此愛,卻又如此恨。
林亦行做錯了什麼,你們為什麼要動他啊!
此後的豫摩音夫人有血有肉,再也不是一屆冷血魔修,她于苦痛中沉浮漂遊,隻有想起林亦行才能換回她的良知。
七情六欲,八苦九悲。
她盡心竭力換來的…也不過是一場生離死别罷了。
前塵舊事如塵煙般消散,幻境覆滅之時,結界亦不複存在。季秋楓重蓮二人雙雙掀眸,細觀半晌,然後懼是一驚。
嶽離商不見了!!
他們被困于一間水流如注的獄牢,頭頂冰面凹凸不平層層疊疊,可見鋒利冰錐直铎而下,冰柱冰窗刀削斧鑿,其間镂空雕花栩栩如生,天光一照,整間房屋登時明光铮亮。
師徒二人分工合作四處察看,腳下積雪封霜,踩上發出一陣“沙沙”聲響。季秋楓手撚绯色梅朵,眨眼間破冰而入,端的是勢如破竹炸裂煊輝,所過之處無不帶過紅色靈流。
很快,冰層壁面绯流叆叇,朵朵紅梅竟相綻放,嗜血又妖豔。倒刺橫生,铿铿紮入堅硬的冰層。
“就是此刻,拍碎它!”
重蓮握拳朝一根冰錐猛擊,短暫“啪”一下,而後“嘭”一聲,冰門轟然倒塌。
門外昏昏欲睡的婦人怔愣一瞬,僵硬的轉頭望過去,隻見水流激濺幕簾破洞,她緩慢露出一個微笑,病态無神,毫無生氣。
“仙尊出來了,便随妾身走罷……”
重蓮剛擡手便被壓下,季秋楓搖搖頭道:“不必。”
她不過一具魂飛魄喪的行屍,對他們沒有任何威脅。
正是先前敬奉葉懷馨的那位婦人,她素衣加身不着粉飾,雙瞳空洞無神,面色蒼白如紙。腕戴一串蓮花佛珠,嘴裡念的是生前那兩句話——
妾願将身替,代君苦長明。
妾以魂靈奉,願君久長甯。
願君久長甯……
生前死後,她皆念着那位仁心醫者,葉公懷興。
季秋楓負手當先,垂絲銀發鋪了滿背,他面容俊冷,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是語氣略帶兩分敬意:“煩請徐夫人帶路……”
起于獄牢,止于觀蓮台,這是唯一通向神祗的道路。
此道冰霜傾覆,裡間白層層一片,重蓮緊跟在季秋楓身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稍有不對便給季秋楓使眼色,提醒對方警惕起來。
季秋楓自然讀懂了他的神色,微不可查點點頭,然後把目光落到兩旁的冰牆上。
才一眼眉心便隐隐抽動,再看自己的大弟子,此刻唇緊抿眉緊皺,顯然是被震驚到了。
竟…竟是……
最先落入眸底的是兩個被扭成怪異姿勢的男子,渾身赤·裸慘白,冰封之下猶可見驚恐瞪大的眼和大張的嘴。
是幻境中那兩個因一碗粥便飲人血啖人肉的男子,他們撲立在道路兩旁,胸腹被剖開,腸子内髒嘩嘩流出肚子,若非因為冰凍三尺,早已腸液血液四溢。
空出來的地方,一個塞了孩子的上半身,一個裝了一雙腿。
惡心駭人,令人作嘔,叫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以惡制惡固然殘忍,可對象若是窮兇極惡的魔鬼,是不配被同情的,他們落難,人們隻會拍手稱快:“……死得好!真是天道好輪回!”
罪一,歐童緻死飲血啖肉,毫無人性。
罪二,偷屍果腹瞞天過海,不配為人。
罪三,盜藥謀私誣陷醫者,輪番奸·淫緻其消隕,死有餘辜。
一樁樁一件件,沒有一件冤枉了他們,就算死狀慘烈,也沒人會同情憐憫。
一路行過多是這樣的慘烈景象,衆人死狀各異,紛紛被封至冰牆中,不過再無一人能有那兩個男子慘不忍睹。
觀蓮台門口的風景,由城主一家和一位女醫者、幾位兵者織就,未及細看,領路的夫人已然推開門。
“聖醫大人,人來了……”
裡間傳出似興奮的聲音,語氣與葉懷馨如出一轍:“多謝夫人。”
寸寸華光飛逝流過,師徒二人進門便見兩男子輕偎低傍,附着在嶽離商殼子裡的豫摩音夫人小鳥依人,時不時去蹭林亦行下巴,像要吻他一般。
“……”
季秋楓不由一陣惡寒,鳳眸飛刀:“本尊倒不知,豫摩音夫人還有此等嗜好!”
豫摩音夫人舌忝了林亦行一口,潑皮賴骨的笑道:“我是葉懷興啊,舅舅……”
季秋楓是真的受不了,尤其是這一聲千回百轉秋水含波的“舅舅”,叫他登時起一層雞皮疙瘩。
“本尊可沒你這樣的外甥!”季秋楓臉色更沉,廣袖下拳頭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