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鳴聲在天光将變、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就零星唱響,白日喧鬧前的最後一點寂靜中,十七從打坐中睜開眼,徒勞地歎息——仍舊感知不到一絲靈氣。
沒有靈氣,就不能修煉了嗎?其實并非如此。
獨屬于這個世界的另一種能量,稀薄漂浮于空氣之中,對一個幹涸的修士來說,就如甘霖一般極緻地誘惑。
但,任何貿然的嘗試都可能帶來無法預料的後果,十七并未下定決心,冒着異種能量與自身靈力不能融合與走火入魔的危險來吸收它。
夜晚的感知中她發現,在少年的周身,這種能量的感覺分外明顯,仿佛一群圍着篝火舞動的飛蟲,它們主動聚攏在他的周圍讓他吸收。但少年自身似乎并不知曉這一點,或許是根本沒有去想,現在也不是能夠交流的狀态——雖然他睡在近處,就在觸手可及的距離。
……
修士并不是從出生起就不需要進食。
最初的時候,她也是一個哭鬧饑餓的人類嬰兒,貪求食物的人類兒童。這些能力并非與生俱來,而是逐漸擁有——通過納入靈氣的修煉。在靈力的積累中,身體也逐漸洗滌蛻變,漸漸脫離了生物的範疇——越來越少需要食物、越來越少需要飲水、越來越少需要睡眠。但若說不需要任何休憩與補給并不準确,隻是被替換了,用靈氣使身體飽足,以修煉讓精神緩和。
自從金丹以後,就不再依賴食物了,不吃也不會餓,隻要有靈力在維持身體。
十七有一些年沒有吃過東西了,而很久以前每天三頓的時候,也不需要親自下廚,但幸好常識還在,知道每天分幾次去喂撿來的小家夥,而不是一次喂一大堆或者幾個月投喂一次,不然他會再次餓死的。
少年如熟蝦一般蜷縮在石台陰影的角落,即使在夜色中這裡也是最純粹的一塊黑暗。他幾乎最大限度地縮小了身體暴露于外界的面積,雙手抱住折疊于胸前的雙腿,下颌抵在膝蓋上,緊閉雙眼,呼吸得極輕——十七不用将臉轉過去,不需揭開被單看一看就能在腦海中勾勒出這副畫面。
她轉過頭,視線範圍模糊成一團漆黑的色塊,仿佛一張深不見底的巨口從背後把少年一口吞下,于是他被從這個世界抹去,沒有人記得、沒有人哭泣,連活過的痕迹也不複存在。閉眼再看,伴随天空退卻深藍的顔色,地平線外的一線天光繞過重重山巒古木、穿越雲霧與浮滿塵煙的長路,落到山洞裡,在石壁上撞成千萬碎片。
在日出之光粉身碎骨的灰燼中,十七得以看見,原來少年卧在通往深淵巨口的喉管,還沒來得及被吞噬殆盡。
……
每一個白日,十七都會離開這個昏暗的山穴、離開那些連綿不絕的群峰,去到人類的世界裡。絕不是出于一種向往的情緒。事實上,她那個世界的修士很少與人類混居,而她自己在修士中也是獨來獨往的那一類人,自然不習慣生活在公衆的秩序之中,何況是她這個外來者格格不入、擡手可以傾覆的秩序。隻是她想明白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世界。
她看過許多地方,最後不由感歎,依然是王朝統治,等級森嚴,貴族奢、萬民苦啊……和她原本世界的凡間秩序并無本質的不同。
偶爾她也會有一種感同身受,想到如果她并非修士,一旦沉沒下去,就隻能這樣壓抑地度過灰暗的一生,于是在心中便更加倉皇地遠離。
這樣兩個不同的世界語言大相徑庭,習俗千差萬别,卻有一些文字和服飾風格又微妙地相似……但這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是,即使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能量元素,但一個修仙者的都沒有。
也就是說,沒有其他任何人吸納這種能量——除了那個少年。
十七的情緒泛起一絲波瀾,是一種找到同類的感覺。雖然少年對此無從知曉,隻是她一個人的喜悅,但向來不信宿命論的她也感到一絲命運的神奇,讓兩個具有某種罕見相同點的人一開始就遇見。
語言從來不是問題,對于一個會隐去自己身形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她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旁聽。
傍晚踏着血紅夕陽和漫天霞光回到宿居之處,遠遠看見一個矮小的身影,秀美的面孔和血紅的眼睛融入茜色的光輝之中。十七一邊欣賞一邊走近,心中忽然隐約冒出一個疑惑:他莫不是在等我回來?
這自然不會是她眼拙,走近才能發現少年的臉朝向她,隻是因為——她并沒有感覺他在注視自己。相反,因為視力超過普通人,她才能一開始看清少年漠然無意的神情,和毫無聚焦的瞳孔。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回來時站在外面。
十七放下帶回來的食物,往少年手心塞了幾個小巧精緻的點心——來自皇宮的廚房。踩着飛劍,跨山跨水疾如迅風,這便是修煉的便利之處了,在這個國家的範圍,十七向來能夠當天來回。
不過,“今天是最後一次了。”明天與來到這裡的每一天都不同,而與明天之後的每一天都一樣。
終于下定了決心。
不是沒有預見其中的危險,“沒有其他人吸納”的答案并不一定是“沒有其他人能夠吸納”,也許是“其他吸收能量的人都死了”。
但是靈力每時每刻緩慢地消耗着,而沒有絲毫增補,所追逐的長久未來瞬間湮沒在滿山荒涼的落葉中,擡眼便是壽命的盡頭。
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