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蘅痛感已消大半,他恢複昔日翩翩玉公子的清貴模樣,卻難掩觑祝好時雙眼裡的鄙色,“三娘知與不知,同你作何幹系?區區女兒家,豈悟我所謀?”
祝好力困筋乏外有諸傷作祟,她隻好盤腿席地而坐,以此減免不必要的精力,“女兒家如何悟不得?若非你口中的‘區區女兒家’,尤二公子豈能誕世?”祝好譏刺道:“尤二公子所謀,看似除暴安良不吝大義滅親,實則……與你兄長相較又有何異?尤衍為财權弑父,尤二公子亦不過為财權弑手足,僅因尤衍與其父生非做歹,你生在尤家有他二人作較倒易得百姓一句‘仁人君子’罷?”
“王莽明面為尤衍所脅,實則身受尤二公子威逼!你為成己所謀,視人命作屍梯,令其妹失長兄,豈知待尤衍退席,尤二公子不會成為第二個‘尤衍’?”
“倘祝姑娘執意如此作想,尤某百口莫辯。然尤衍伏身大成律法,于你我及此城百姓隻利無害,何況……此‘屍梯’為你我共建,既為同繩螞蚱,煩請祝姑娘,謹言慎行。”尤蘅言此,旋身欲行。
“慢着。”祝好問詢:“尤蘅,你此前所應之事……”
尤蘅劫言,“祝姑娘急什麼?我的确應允,若祝姑娘助我上堂指供尤衍并令其伏獄,我便将當年你父親之事如實相告,而今卻非合時宜之際,尤衍尚且快活,祝姑娘與我的買賣遂未成。祝姑娘慣會耍滑頭,我怎可未有所防?不過,你父親之死确與祝岚香有關,若你欲為父親昭雪,我這兒有件物什或可助你。”尤蘅斜睨祝好,目攜戲虐,“方今尤某隻能言于此,祝姑娘父親可否于九泉下瞑目,全憑三日後祝姑娘如何行事。”
……
尤蘅拂衣遠去,祝好席地作歇半刻方緩思起身。
脊背灼痛依舊,所幸她近将此痛作慣,相較受笞時的絞痛已好上太多。
祝好扶着途徑雕欄與牆垣緩行,步履猶似千斤重負。
今早方見碧空響晴滿袖春風,然祝好抄近道拐行偏巷,她身臨長街之際卻見黑雲蔽日,偶作焦雷。
“姐姐。”
祝好循音望去,見是受笞刑時為她鳴不平的稚童,他懷中抱傘,大抵十來歲,身量堪至祝好腰處,稚童翹首而言:“姐姐,傘贈你。我家住近前,沒準兒未及落雨,我便先到家了。”
言罷,稚童遂将懷中傘往祝好手上搡,她難以招架,隻好領意相接。祝好方想言謝,卻見稚童一溜煙地鑽進側旁小巷隐沒了身影,生怕祝好會将傘推謝回去似的。
如今尚未落雨,祝好遂将傘作杖助己行路,不想方邁兩步,豆大的雨珠便從天而降,更有疾風急襲。
長街已不見行人,祝好将傘撐開,青石鋪就的地磚積水漾波,而水中所映,正是蓬首垢面的自己。
她似水中浮萍任風雨飄搖,始終未有立身之所。
勁風将周坊檐鈴竹燈吹得自相磕磨,她的傘亦于風波下離手,傘随疾風翩飛至幾尺外,祝好斂裙尾逐,卻因牽扯傷處撲身積水。
水面清漪蕩漾,映于水中的她顯得破碎支離。
祝岚香将她賣予尤琅作妾時她不曾泫淚,于堂上受笞時亦咬唇咽痛,如今她卻因平地跌跤眼鼻皆酸。
祝好透過層層雨簾細窺周景,敲定四下無人方埋首嚎啕大哭。
她雙眸含淚氤氲難明,卻見水中飄入一瓣梅,它撥開漣漪仿若載水遠行的偏舟。祝好以指相觸,忽見水面依稀映現旁人形影,而随疾風翩飛至幾尺外的傘卻渺無影蹤。
他将手中傘傾移,令她成為傘下所庇護的浮萍。
她追思那日,淮城霖雨,卻因那人在側,将雨幕阻隔在數尺外。
祝好方才便覺古怪,如今時節分明已不大見梅,如若是他,卻不作奇。
“梅也,報春之花,淩霜鬥雪。”
“前有自家留難,後有橫禍将至,以仙君之言,我為‘苟存殘喘’,與這報春之花倒所隔天塹。”祝好将兩頰涕淚以袖拭盡,她方回身觑宋攜青,“……仙君何時至此?”
“何時?”宋攜青略思,“倒談不上幾時。”
祝好未作言,隻以浮腫且泛紅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知為何,她卻覺宋攜青與此前相比,竟顯病氣纏身,隻見他面青唇白,神情倦怠。
他持傘立身于長街雨幕,身姿如鶴亭立,仙骨蘊外而生。
雨聲之外,她仿若聞得宋攜青嗟歎,後聽他說:“一直都在。”
祝好聞此,眉心動容,她将視線從宋攜青處移開,轉身撥弄水中梅。
他所言難悟首尾,好似拿她作樂,實則不然。
宋攜青既為淮城守神,凡此城境内,所生萬事皆感于心,他神思蟠天際地,無所不在。
祝好确乎将此言作諧谑,她見傘外落雨驟急,己身諸傷因浸水作痛,祝好背對宋攜青,忽問:“仙君,今日非得降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