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一鳴看眼秦在水,秦在水孤身坐在後座,昏暗的山影樹影撲在身上,唯有眼底被通話屏幕照亮。
蔣一鳴說:“複習别太累了,注意身體。”
“嗯。”
“那我先挂了,早點休息。”
春好無所察覺:“一鳴哥拜拜。”
電話挂斷了。
屏幕熄滅,秦在水眼底的光也随之消失。
蔣一鳴試探着問:“秦老師您要擔心,我明天聯系學校,要保安加強巡邏。”
“行。”
秦在水往後靠進座椅裡,腦海裡卻回憶剛剛她同學的話,一邊泡腳一邊洗漱?
他有些難以想象,但又覺得是她會做出的事兒。
秦在水稍感寬慰。
她有在認真生活就好。
-
六月四日,學校最後一天上課。
也沒上課了,大部分時間都在告别。
很多同學就在本校考,春好不一樣,她戶籍在西達,得返回戶籍地高考。
她下午就得走,明天還得去縣裡的中學看考場。
班上,李主任在挨個歸還電子産品。
沒一會兒,教室裡念到她的名字。李主任将一部MP3還給她。
春好看見熟悉的金屬,上面貼了張便利貼,寫着“春好”兩個字。
她些微恍惚。
“老師沒騙你吧?就說會還給你的。”李老師看着她,分外感慨。
“謝謝老師。”春好怔愣接過。
她手裡摩挲老舊的MP3,這還是12年買的。那時她才十六歲,第一次來武漢,第一次去白沙洲搬貨,第一次踏進華師一的校園。那天夏日炎炎,就是李主任值班接待的她,給她倒水,還幫她報上了志願。
“李老師,這三年謝謝您。”春好輕聲說,“您一輩子都會是好老師的,也會有很多同學喜歡您。”
“越來越會誇老師了啊。”李老師瞅她。
春好忙說:“這是真心話。”
“老師知道。”李主任看要畢業了,也為她高興。
說完,他沒再逗留,繼續念其他人的名字歸還電子産品了。
春好握着MP3坐回座位。
她怔忪少許,明明沒畢業的時候,天天都痛苦煎熬,可真到要離開的時候,她為什麼又這樣難受?
夏日濃烈,窗外綠樹成蔭,春好低頭摁摁眼角。
黑闆上依次寫滿同學的名字和寄語。
到春好寫了。
“春好,快來!到你了!”班長叫她。
她回神,慢慢走上台。
本來準備随便寫寫的,她看見黑闆上的陽光,眼前卻蓦地飄過最初那一年的大山白雲、村委會和國旗,最後凝固成一個清朗成熟的背影。
不知不覺又到和秦在水初見的時間了。
春好接過粉筆,她深吸口氣,卻寫——
“一壺濁酒喜相逢。”
她回憶着秦在水寫的那副字,她私下模仿過好幾遍,寫起來尤為流暢。
有同學驚歎:“春好,原來你書法這麼厲害!”
春好抿唇,并不說話,她看着自己寫的字,眼底水光搖晃。
中午放學,高中課程徹底結束。
蔣一鳴已提前聯系她,說秦在水把專車挪給了她用,用他的牌照通行,能節省很多時間。
春好回宿舍收東西,她沒什麼太珍貴的物件,隻有久遠的信,以及這些年攢的一些錢。
樓下,詩吟和許馳來送她。詩吟抱着她哭了一場。
“好好,你一定能考上北師大的。”她淚眼汪汪,“你以後一定會成功的。”
春好面上笑,心裡卻不知自己是否有那一天。
成功,什麼是成功?事業還是感情,或是更寬泛的人生?她不知道。她太渺小,也不知自己的将來在哪裡。
兩句話的功夫,司機到了。
黑色行政車停在校門口,低調而紮眼,京AG的連号車牌頻頻引人注目。司機已下來等待。
許馳也看向她。他現在話不多,看起來精神不太好,也不知他家裡的事如何了。但時間太緊,春好也不好再問。
司機給她拉開後座車門,護住門頂,等她坐進去。
春好卻轉身,再次抱了抱詩吟和許馳。
……
小時候在她的印象裡,西達很大,比西村大多了。
可從武漢回來,西達又太小,小到周圍群山環繞,這逼仄的土地上隻有兩個高中。
看考場這日,村伯伯來送她。
兩人到校門口,烏泱泱的人,自行車、三輪車就這麼橫七豎八穿梭在人群裡,遠處送學生看考場的大巴在道路上堵得水洩不通。
這裡的人都那樣瘦,衣着仿佛是二十年前的武漢。
原來西達有這樣多的人,深山裡有這樣多的村落。
交警是從外地調配的,在學校附近設了站點,實施道路管控。但人太多,管控也難以為繼。
陽光很刺眼,擡眼看去,遠處的青山都灰撲撲的。校門口的路應該也是新修,上面施工灰塵都沒來得及被雨水沖刷掉。
“你看完考場不要亂跑,司機會來接你。”村伯伯說,“秦教授都給你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
春好看着地磚,輕輕點頭。
“明天考試,村伯伯就不來了。”吳書記說,“縣裡出了點事,村伯伯要去跟着處理一下。”
六月是最後攻堅期限,整個西達都擰成一股繩,跟着秦在水處理扶貧搬遷的事;前段時間有村民和扶貧幹部吵架,一拳把人打住院,他還得趕去縣衛生院。
吳書記看她短發低垂的樣子,心疼而高興:“我們浩兒這次是真長大了。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這個時候也一定沒問題的。”
“嗯!”春好不知為何,她鼻尖一酸,用力點頭答應。
看完考場出來時,村伯伯已經不見了。
校門口警戒線撤掉。看考場的學生都跟着父母陸續離開,似乎這種重要時刻,生命中重要的人都會到場。
她其實挺想問,秦在水會來看她嗎?
可這話含在嘴裡,一直到村伯伯離開,她都沒有問出口。
一路上,春好沒看見司機和車,估計是人太多,車進不來。
她便跟着人群往前走,邊走邊去找車牌号。
忽地,她餘光微閃,春好以為是自己錯看。
“秦在水?”
她喊了聲,眨眨眼,避開人群奔過去。
是他嗎?
這學校是近年新修的,路才通不久,除主路外,其餘地方都格外僻靜。
山風微涼,短發搔着她的臉頰,春好眯眼看遠處的陽光落到山頭上。
什麼都沒有。她看錯了。
春好怅然地低下腦袋。
不過,就算他來似乎也沒什麼用,他們除了給彼此增添負擔,沒有任何意義。很多路,她還是要一個人走。
兜裡手機在響,司機問她具體位置。
說話聲掩蓋了後面的腳步。
春好回頭,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已猛地一黑。
-
天黑了,秦在水還在東村的村委會。
被打傷的那位幹部已經轉去縣衛生院了,他過來了解情況。
越到後面,他越得親自下場,免得哪個環節脫離掌控,他來不及補救。
秦在水看眼窗外,今晚的夜空黑得沒有一絲光亮。
不知為何,他心裡有些不安。
春好那兒,他将跟自己最久的司機配給了她,應當不會有事。
秦在水和東村的幾位領導聊了聊,起身離開。
剛走出村口,他手機鈴聲響起。
秦在水見是司機,以為是來交差的,他接起:“人送回賓館了?”
蔣一鳴往前走着走着,發覺秦在水定在後面不動了。
他奇怪地看回去。
“秦老師?”他試探地喊了聲。
秦在水抄兜站在樹下,一動不動,任由灰色樹影撲在身上,山風拂動發絲,他舉着手機安靜聽着。
“人在哪兒沒的?”他說。
蔣一鳴聞言,頓覺不妙。
秦在水聽了很長一段話:“我知道了。”
他沉沉吩咐,“無論如何,先報警。”
電話挂斷,他身影仍沒動,緩了兩秒才重新往前。
他從樹影裡走出來,冷定開口:“一鳴,你給最近的宜城市局打電話,借調警力給西達這邊的派出所找人。”
他下颌繃住,目光淬了什麼似的盯向前方:“好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