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面上運籌帷幄的淡定不同,從接到聖旨的那一天開始,秦遠就變得焦躁了起來。
他的房間裡總是亮着燈,徹夜不息。倒茶的聲音過後,就是延綿不絕的歎息。一向嚴肅冷酷的他,近來總是去隗絮的房間門口,背着手徘徊。有時隗絮恰好打開房門,和秦遠對視,秦遠也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八字胡須随着他嘴唇的張合而抖動,就像槐樹受到北風的威脅,帶着覆在他枝桠上面的殘雪顫動。
如今的情境,聰明人一眼便知誰是槐樹、誰是北風、誰是殘雪。
隗絮又何嘗不知呢?秦遠名義上是得到了皇上的認可,被征調,實際上是為皇權所忌憚。
他們怕秦遠擁兵自重、狼子野心,又居于漠北多年,與手下的将士們情誼深厚。若是真的反了,鎮壓恐怕會廢很大的力氣。調他為征北将軍,一來戰場殘酷無情,屍山血海、幹戈滿目,秦遠回不來,也是情理之中;若是真赢了北涼之戰,便也為大齊處理了一個心腹大患。至于秦遠,日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帝王的算計,自然是精明、不肯吃半點虧的。
隗絮拿着木劍在手中細細地看,聽到一陣活潑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知道是秦常念在府中四處遊逛,不禁擔憂道:那她呢,若是秦遠真的回不來,秦常念怎麼辦。她的母親早逝,至親隻剩下父親一人。若秦遠都不在了,她在這世上就真的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了,她該有多傷心。況且作為将門獨女,秦遠之事難免牽連她,她性子單純、為人簡單,日後的路,她又該怎麼走。
隗絮将那把木劍翻過來,看到背面秦常念親手刻上的自己的名字,用手仔細地撫摸着,眼裡是一片深沉:秦常念,無論如何,我會護你的。你會和你父親一起,開開心心、自由自在地過一輩子。
“公子,你說秦将軍會拿你怎麼樣?”剪書擔憂的語氣将隗絮拉回現實,他着急地扣着手,“若是戰局對大齊不利,你說,秦将軍他……”
“他什麼?”隗絮将木劍放下,看着剪書,擡起頭示意他接着往下說。
“他會不會,殺了你啊?”剪書靠近隗絮一步,用手遮住嘴,放低了聲音,在他的耳邊說道。
隗絮愣了一下,他聽到消息以後,滿心滿意都是為秦常念憂心,想方設法為她尋一個兩全之計,竟從來沒想過自己。
秦常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竟然停在了隗絮的房間門口,她很明顯猶豫了一下,但最終是敲響了隗絮的房門。
“隗公子,在嗎?”
是意料之外的人,隗絮本以為上次大吵一架後,她永遠都不會再理他了,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事情居然又有了轉機。
隗絮匆匆起身去開門,路上卻被剪書絆了一跤,他有些嫌棄地瞪了一眼剪書,讓他上一邊去。
剪書卻擋住了他的去路,他跟了隗絮許多年,一個眼神就可以猜到隗絮的心思。他想,少主怕是動了真情。若秦大小姐有心算計,于他們大不利,于是他再次提醒道:“少主。”
後面的話剪書沒有說,但隗絮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麼。
局勢對立越來越明顯,北涼和大齊,他和秦常念,始終是不同的利益集團。要心狠手辣、要截斷感情、要六親不認,他才能成功。
根據他在北涼王宮裡學到的、看到的,此刻最明智的做法是,死死抓住秦常念,最好她能愛他愛得死心塌地的,這樣大小姐就會力保他,起碼他在将軍府是安全的。然後充分地利用她,可以是以她的性命作籌碼威脅秦遠、可以是借她炙熱的感情來竊取機密。
總之,他要沒有感情、沒有良心,才能成功。
隗絮将局勢判斷完,和一臉焦急的剪書對視:“為人質子,這條命就早已是屬于别人的。身為棋子,入了曹營,被對方的将領吃掉也是活該。将軍要殺要剮,皆與我無關。”
“少主!你當真!”剪書話還沒說完,就被門外的秦常念打斷。
“難道是不在嗎?”秦常念喃喃自語道,剛準備轉身離開,門就開了。
冷戰了好幾天,兩人都有些尴尬,好幾秒鐘都相顧無言。隗絮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來面對她,不自在地将頭側開,避開和秦常念的對視,卻又忍不住用餘光瞄她,滿身的不自然。
秦常念低着頭,和自己激烈地掙紮過後,率先開了口:“那個,你還在因為上次的事情生氣嗎?”
“嗯?”隗絮把視線移到秦常念身上,有些意外。
“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對,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要不要一起做木雕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對不起。”因為不好意思,秦常念的聲音小小的,但隗絮卻一個字一個字聽得很清楚。
“沒有。”隗絮回答得很果斷。
“啊?”這下輪到秦常念驚訝了,她原以為隗絮的性子溫吞,情感又不外露,自己是不會得到回答的。正在思考接下來要說的話呢,被他意外的回答打斷了思路。
“我是說,我沒有生氣,而且大小姐不必和我道歉。先前是我做得不對,我很愛做木雕,也很愛和你一起做木雕,是我自己心情不好,牽扯到你。對不起。”隗絮認認真真地說完,觀察了一下秦常念的反應,繼續說道,“大小姐不必藏着掖着,有什麼要說的,便直說吧。”
她向來驕傲,如今主動示弱、先低下頭來,對她來講一定不容易。這樣不容易的行為背後,一定有非要不可的所求。
隗絮決定,不論她所求為何物,都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