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銜立時站了起身,三步并作兩步到裡風面前,端起碗喝了一口湯:“确實是這個味道。”
裡風一把奪過了碗:“我家大人學了好幾天!”說罷又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站着!”楊銜話音剛落裡風就一溜煙的跑了,根本抓不住人。
“大人?”郗住風拎着裙子,單手端着一碗面走了進來,“怎麼了?裡風怎麼跑得這麼快?”
楊銜上前接過碗,其實也沒幾步了,一碗面倒手兩回實是有些做作,偏偏兩人都情願如此。
“你什麼時候去的那家店?”楊銜拿着筷子挑了面,問道。
郗住風坐在一旁翻着《吏部給事中錄》,随口答了:“你知道了?想來是裡風多嘴了,下午路過的時候去了,怎麼樣?他們可是誇我很有天賦。”
郗住風輕笑,玩笑道:“到時候不做官了,沒準能去開家店。”
“那我和你一起開店,”楊銜語氣輕悄地說着,她從未如此溫和地擡眸,隔着晚間的燈。
豆大的火光洇出薄薄的霧氣,楊銜吃着這碗和雲吞同出一轍味道的面,覺得心裡從沒有這麼平靜過。
那些在金阙樓台裡悄無聲息彌漫的孤寂可消,在争吵冷漠中的無措也慢慢遠去。
她曾在漫天黃沙裡找到歸屬與快感,回頭時發現自己還在眷戀幼年不可忘懷之物。
“我不做官,不當将軍了。”楊銜誠懇地說着,仿佛下一秒便也情願去做了,“明日就與你一起開家店。”
郗住風雙眼卻不自覺地睜大了,恍若雷霆乍驚,心湖漣漪成片,二人無聲對望。
楊銜卻慢慢地皺緊了眉,眸色逐漸黯然。
她在郗住風的目光裡窺見了怯懦與退縮。
郗住風歉然的看着楊銜,面上是難以遮掩隐痛,她迅速移開了目光,倉皇地舉起了書,思緒卻陷入了無盡的混沌與彷徨,仿佛被一根細不可見的韌絲纏繞着,密密麻麻。
“不行的。”郗住風艱難道,“不行的,楊銜。”
楊銜自嘲一笑:“原來是又在哄我。”
是她把玩笑話當了真。
房間裡隻聽到了楊銜細微的咀嚼聲,半晌,郗住風開了口。
“鹽商有交代什麼嗎?”
她果然知道了。楊銜心想,不過是在秀水村居高而觀,喬書邈竟能察覺到她今日已得手并且在短短時間内就告知了郗住風,同時瞞過了雲丹。
真是厲害。
“在審。”楊銜說,“明日我要動流光坊。”
“那我與大人一起去。”郗住風說道。
她目光停留在書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白鹿書院仿佛在這本書上出現了多次。
白鹿書院……似乎是在徽州,那是誠王的封地。
“在想什麼?”楊銜漱了口,見郗住風拿着本書一動不動的坐在一旁,問道。
郗住風猶豫了一下,問道:“誠王,大人知道嗎?感覺很少聽到他。”
“他?”楊銜心裡覺得奇怪,倒也沒有遮掩,說,“他是陛下的嫡親兄長,可能是已就藩的緣故,京都中少有人提及。其實當年先皇……”
楊銜止了話端,搖了搖頭,沒有再說。
“那為什麼不是這位殿下即位?”郗住風脫口而出。
“說什麼呢!”楊銜厲聲喝止,“陛下天命所歸。”
郗住風少有這般莽撞,一時也覺得失言。
楊銜壓低了聲音:“當年陛下北逐匈奴,立下赫赫戰功,朝内朝外衆望所歸,陛下登基時,誠王屈尊為陛下的前導官,還政于陛下。”
還政……郗住風陡然明白了些什麼,當年陛下北逐匈奴,在朝堂中安穩國政的恐怕就是這位誠王,他早已攝政。
郗住風覺得心裡墜了塊重重的石頭,卻又無從知道怪異在何方。
“你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個。”楊銜說道。
郗住風倒也沒有隐瞞:“隻是發現朝中許多官員都曾在白露書院聽學,覺着奇怪。”
楊銜輕笑:“白鹿書院是天下書生所敬仰之處,就連太子當年也曾在白鹿書院聽學三月,顯王也曾陪同……”
楊銜皺緊了眉頭。
“怎麼了?”這次倒輪到郗住風問這句話了。
“我記得顯王每年都要在白鹿書院住上數月。”楊銜神情凝重,從郗住風手上拿過《吏部給事中錄》一頁頁翻了起來。
郗住風垂眸,楊銜果然一直懷疑顯王。
“吏部、戶部、兵部,三部給事中皆出身白鹿書院。”楊銜輕聲道,“其實也不足為其,朝中不少大臣的幕僚亦與白鹿書院有淵源。白鹿書院獨大已久,按理來說太子不會縱容至此。”
郗住風說:“這并不奇怪,誠王顯王聽學于白鹿書院,兵部一向是國公府與李将軍的天下,戶部與吏部兩部尚書為相爺門生。若真要說起來,徒有工部禮部多有寒門子弟。”
“工部和禮部。”郗住風無聲一笑,搖了搖頭,“顯貴與世家之間早有默契,給事中位卑權重,是世家對顯貴的退讓,那麼自然顯貴也要投桃報李。太子殿下就算是要管白鹿書院,見到兩位皇叔怕也是力不從心。”
六部之中,刑部禮部工部自然支持太子,大理寺有個楊銜,郗住風一直懷疑楊銜是皇女麾下,多番試探,自覺不曾出錯。
朝堂這池子水渾得厲害,誰也說不清丢塊石頭下去牽扯着多少人。
楊銜查的到底是案子還是朝堂,郗住風竟也看不透了,難怪楊銜被調入大理寺還兼了神武軍督導。
如果真是皇女掌兵權,那皇女此番出手,莫非已有意下場。這位皇朝最為詭秘的皇女殿下,她又想要做什麼。
郗住風敏銳的察覺到,這樁事件之後,推手不止一位。
寒門與世家的争端仿佛初現端倪,而皇女與太子在其中又分别扮演什麼角色呢?
“青州鹽轉運副使宋限南早就入了京,卻隻見了羅逢源一面。”楊銜回歸正題,“戶部年年查賬查不出青州半分問題,若真要做手腳,羅逢源也足夠了。怕是今日不該抓那些鹽商,眼下已逼得他們投鼠忌器。”
“不會,宋限南千裡迢迢入京定是有急事要辦,不怕他不做。”郗住風道,“越是步步緊逼,越要逼得他們自亂陣腳,既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就把流光坊當賊窩來算。其實……”
“怎麼了?”楊銜問道。
郗住風沉吟片刻,說:“我覺得,如果成國公府裡有誰會去流光坊,那麼一定是那個娶了宋限南女兒的五公子。”
楊銜說:“他去過。徽鳴看到了,我猜他明日還會去。”
“所以大人一開始,就打算抓個人贓并獲。”郗住風挑眉,“其實大人已經有了計劃吧。”
“我攔住了十三路漕運,消息傳入京都,鹽商必然不肯罷休,他們今日去小石莊點貨被我一鍋端了,已有義憤填膺之态,并且見着我亦分毫不懼。我猜,他們已經與身後的人說好了。”楊銜冷笑,“偏偏明日流光坊又開花會,這時間趕得如此巧,我如何不知。恰逢新年已過,軍械無處可尋,那必然壓在手裡,這麼多軍械積壓,我不信他無人在手,既有人,就得有錢。過個年關可是要有錢才行,十三路漕運為我控,二十一條官道我亦插了手。”
“我賭得就是,他們不得不出手把我壓下去。壓一個手握神武軍的大理寺卿,這種大事,不見面密談是取不得信的。我要得就是他們狗急跳牆。”
郗住風一時有些沉默,欲言又止地看着楊銜。
她從沒想過,證據可以這麼找……郗住風是喜歡抽絲剝繭的人,探案查蹤總歸離不開眼前的證據緊密的推理。
楊銜則一出則全然不一樣,她根本不耐煩去深究,隻用最簡單粗暴的辦法,打亂對手所有的路,逼得對手不得不把自己送到她面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