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銜一愣,驚疑不定:“我?”
恰逢此時河梁聽見裡面聲音平緩了些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門,端了茶。
郗住風走過去打開門,從河梁手裡接過,低聲囑托他關上門,給楊銜了茶。
“下官在盛澄荊的住處發現的正是顧渚紫筍。”郗住風頓了頓,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若非大人,小人怕是也不認識這樣的——貢茶。”
楊銜接過茶,剛打開蓋子,目光一頓,落到了茶盞中,頗有些無言的看着茶葉浮沉。
正是——
顧渚紫筍。
郗住風娓娓道來:“徽鳴無意間說過,盛澄荊沽名釣譽。名譽這種東西和道德信仰在一個讀書人心裡,孰輕孰重我并不知道。我不是讀書人,我很難去權衡所謂臣死谏青史留名的決心。”
“但是盛澄荊的死法,卻就是如此。他死的如此轟轟烈烈,徐觀蘅說他的老師是在明知自己不會被錄的情況下年年趕考,這樣有毅力的人。不會是為了報複、也絕不是他發現了真的所謂舞弊,譬如洩題。如果是真有舞弊,我相信他一定會告到底。”
“所以科舉舞弊,重點不在舞弊,他之所以高喊這四個字,真正想讓人注意到的是科舉。”楊銜若有所思,說:“他為了青史留名,卻做了血引雷霆。”
“問迹不問心。”郗住風面露欽佩,“寒門學子的命運因他而改變了。在京都府的時候我就已經看出了事情的怪異,他死的時候,京都府對面樓中恰好都是學子。哪有這麼巧。後來我得知他住的是四方客棧……”
“四方客棧,是啊,四方客棧不是一個窮先生住的起的,可是他還是住在那兒,圖什麼?”楊銜兩指敲了敲桌子,“隻能是東大街了,東大街離皇城很近,可以說皇城内城的宮道與東大街的街道是同一條。”
“世人總有一個誤區,以為兩扇門南北開東西開,就注定是離得遠。可東宮在皇城中,太子殿下是從皇城而出。”楊銜說。
“最重要的一個,就是顧渚紫筍了,雖然隻有一點茶碎。”郗住風擡手沾了一下茶水,“但香味綿長,聞之不忘。”
“我在他的房間,無意間撿到了顧渚紫筍。”
郗住風實在是熬不過嗓子的幹澀疼痛了,掀開了茶蓋,隻見裡面是以消融積滞、滌除沉菏聞名的寶洪茶。
她怔愣了一下,河梁并不是一個細心的人,徽鳴并不喜歡她,那麼……
這盞茶隻能是楊銜吩咐的了。郗住風指甲無聲的陷入了掌心,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該喝這盞茶。
“他是情願為了太子殿下而死。”楊銜并沒有注意到郗住風微妙的神色,輕笑,“那麼目的,你也很快就看破了。不會還是我給你的提示吧——”
郗住風抿唇,楊銜了然了,幽幽一歎:“郗住風,你的聰慧還真是……得天獨厚啊。”
“太子改制,郭相不允。你便挑唆了學生,群情激昂,跪請改制,好一出戲啊,名角啊住風。環環相扣,順勢而為,輕易便出了頭。這麼緊急的時間,玩命的攤子,說掀就掀。好氣魄!好心機!好手腕!”
“那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禮部尚書是太子的人的?”
郗住風口幹舌燥,吃了一口茶,說:“昨夜。無意間在積年卷宗上看見,禮部尚書早年外放為官時,為着一個丈夫家暴妻子不堪受辱的案子,據理力争不願判妻子死刑。當時禮部尚書的上官對她多有不滿,是太子殿下保了她。”
楊銜點了點頭:“難怪算無遺漏。”
郗住風和楊銜對視了片刻,點了點頭:“時間太緊迫了,我想着快快入此局,做的還是很粗糙的。幸好,運氣不錯,戲台子沒被砸。”
楊銜含着茶,沒有作聲,面無表情的揮手讓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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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過後天氣越發冷了,屋裡擺着炭盆,郗住風叫人泡了一壺酽茶,吃了幾口卻還是熬不住伏案睡了去。
柳應溪失魂落魄的看着案上的文書,擡眼時見郗住風蜷在軟墊上,人已經睡倒在了桌下。
屋裡人不自覺的輕手輕腳,都不想此刻吵醒郗住風。
一時間隻能聽到碳火悄悄的爆碳聲——“噼裡啪啦”
就好似和夢裡連綿的大雨重回在一起,長街昏暗,盡頭大火竄天,火光卻分毫不肯分給淋在雨裡的人。
她拼命的往前跑,空無一人的漆黑街道卻幻化出無數黑影,陰恻恻地看着她。
郗住風大口大口地喘息,她冷眼看着扭曲的黑影,固執的向前掙紮,人被絆倒在了一片血泊裡。
她看見了父母的臉,手去摸卻是一片冰冷。
不……不……不!
郗住風感覺到了痛,近乎窒息。她驚呼慌亂的摸着父母的身體,卻又不敢用力,仿佛冥冥之中知道他們會痛一樣。
當然……當然會痛……被打死的人怎麼不會痛!
郗住風如墜冰窟,她無措的失聲痛哭,在無盡的黑暗裡聽到了陰森可怖的笑聲。
是個男人的聲音,他像一縷遊魂兇惡陰寒的飄蕩着,幸災樂禍的看着郗住風。
黃文興,我不怕你。郗住風說着。
黃文興猖狂的大笑着,夢中場景變幻莫測,光影重疊,無數面鏡子忽然照清了郗住風的臉。
不!
郗住風渾身顫抖——
楊銜臂彎挽着毛絨絨的毯子,蹲在軟墊旁沉默的注視着郗住風。
郗住風兩鬓濕透,面色蒼白,雙手不自覺的環着臂,緊緊的把側臉藏在軟墊上,她在無聲的呓語裡,五指陷進了臉頰,似乎要用力抓下去。
楊銜一把扣住了郗住風的手腕,手臂勾住她的背,将她拉了起來。郗住風猶被困深淵,她竭力的睜眼,手指扣在了楊銜的指間。
“郗住風,郗住風?”
在倉促間,楊銜沒來由的敏銳嗅到了一絲異樣,她看不透的郗住風,内心深處原來藏着很深的恐懼。
誰?誰在喊我?讓我醒來——
“郗住風!”
讓我醒來!
郗住風呼吸一滞,猛的睜開了眼,雙眼通紅,眼角淚水滾落。
“楊大人?”郗住風喘息着,迅速平靜了下來,“你在幹什麼?”
楊銜握着郗住風的手,垂眸審視着她,冷聲道:“進來瞧見個人躺着兒,以為誰死在我的大理寺了。”
郗住風手肘抵靠到了案上,喉間輕滾,她眼下還覺着有些冷:“大人,是有什麼事嗎?”
楊銜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把毯子披到了她肩上:“今日無事了,你先回去吧,不必留在大理寺當值。”
郗住風皺眉,眼神迷惑的望着她,語氣微妙:“并不是一無所獲?”她暗指了流光坊。
楊銜哼了一聲,站了起來,面上流露出一點淡淡的無奈:“明日再說,你先回府休息一下吧,柳應溪也回去了。”
郗住風眸光錯過楊銜的身影,果然沒有在柳應溪的位置上看到人,眼下屋裡的人大多去用午膳了,所以格外安靜。
“大人,我可以先去一趟四方客棧再回楊府嗎?”郗住風問道。
楊銜蹙眉望着她:“人死如燈滅,何必要久留?還是說你還有什麼……算了,随你吧。”
楊銜話說一半卻匆匆打斷,郗住風在她懷裡顫抖的樣子浮現她眼前,叫她無法再用尖銳的話語去問郗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