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架内裡極為精緻,所有陳設别有章程,全車估計是用玄鐵打造的,需三匹馬才能拉動,因此坐在上面也很是平穩。
楊銜見她衣裳上沒有血迹,便知傷口沒有崩開,把手上的糕點遞給了郗住風。
“坐下,吃吧。”
郗住風恭敬的接過了,坐在了一旁,糕點放在掌心。
楊銜見她拿了一會兒也不吃,好似累極了一般,呆呆的倚在車壁上,手裡握着自己遞給她的糕點,垂着眸,愣愣的望着雪白糕點中心的一點紅色。
楊銜緩緩歎了口氣,放下了書卷,低聲問:“你今年多大了?”
郗住風這才擡起頭來,匆匆掩蓋了眼眸中的迷茫:“小人今年十七。”
十七……楊銜皺眉。
關于屠戶的問卷大理寺中隻有寥寥幾筆,隻說是幼年失孤,父母具去,無親無故。年歲也隻是模糊記載,就連生辰都隻寫了個月份。
大理寺這事做到!不過想來也有秦懷在裡面插手,好好一個大理寺被秦懷弄的烏煙瘴氣。
楊銜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說:“何大人對你很好吧。”
郗住風低下頭,勉強笑了笑:“小人是何大人提拔的。知遇之恩……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楊銜狀似不經意的問道,“你對他的死應該早有猜測吧,你是仵作出身,剛剛審訊的時候如此敏銳,老實說,刑訊破案,或許我都不如你老練。所以,你早就懷疑秦懷了吧。”
“可你還是選擇了依附秦懷。”
郗住風張了張嘴,指尖掐進了掌心,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大人,小人這次做得可算好?”
“嗯?”郗住風答非所問,倒是讓楊銜疑惑了,“坦白說,你确實做的不錯。”
“那是否能換一個清白開始的機會。大人能否不細究小人曾在秦大人麾下做過的髒事。”
“你知道我要追究?”
“這并不難猜,大人也不曾遮掩您對小人的厭惡,”郗住風微微一笑,跪在了楊銜腿側,“小人别無所長,唯有審訊一技之長。小人隻不過是一把好使的刀,刀落在哪兒,從來由不得自己。”
“誠然何大人的死小人早有猜測,可當時除了秦懷小人難道有的選嗎?小人不過是夾縫中求生罷了。”
楊銜放下邸報,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說:“接着說,你應該還有話沒說完。”
“小人并非科舉入仕,亦不是蒙蔭入仕,小人的身後空無一人。小人能入大理寺為司獄,是何大人的賞識,舉薦了小人為官。小人原先不過是個仵作罷了。”
楊銜說:“仵作?那你的審訊之才難道是天賦異禀。”
“糊口罷了,小人不過是比旁人要狠心。糊口之技,怎敢妄稱天賦。”
楊銜輕笑,身子後傾,靠在了軟墊上,撐着下颚聽着。
郗住風垂着眼,清瘦的下颚微微壓低,順着車簾縫隙湧進來的風撫着她的發絲,她伸手輕輕抓住了楊銜的衣角。
五指很輕很輕的抓着,在绯紅的衣袍上,纏着一段玉。
楊銜忽然握緊手掌,反應過來的一瞬間就想把衣擺扯出來。
她已然被郗住風看出了,楊銜幾乎要喟歎這個女子的聰慧了,她若是真把衣服抽了出來,就真要落了下風了。
楊銜最終還是克制住了動作。
“大人,”郗住風嗓音柔軟,好似浮落尾羽,輕輕拂着楊銜,“小人無權無勢,您和秦大人神仙打架,小人眼瞎心盲,竟和大人作對……”
“啪”楊銜忽然抓住她的手,俯下身,似笑非笑的盯着郗住風:“覺着我會輸?跟錯人了。”
楊銜的手掌順着指甲下滑,把這段玉揉在了掌心,滾燙的手掌把玩着微涼的玉腕,這段弧度柔軟的不可思議。
她幾乎翻手握住了郗住風的掌,掌心相對,楊銜施力折着郗住風的腕。
“不得已……小人真是不得已之舉,您初來大理寺,小人與您非親非故,縱然投誠,您會信小人嗎?”郗住風眼角擠出淚水來,美人垂首,淚光漣漣:“小人眼下已然悔極了。”
裝,真能裝,這樣說跪就跪說哭就哭的。
楊銜忍不住稱贊,手上的力慢慢加重:“比唱戲的還要厲害些。”
郗住風仰面,指尖無意識地劃着楊銜的指腹,面露痛色:“小人……”
圓弧的甲劃過,沒有痛意,帶着一點纏綿的癢。
楊銜松開了手,一把把郗住風拽了起來。
安西六鎮出身的軍戶,力氣果然大。郗住風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輕松的拎了起來。
楊銜壓着郗住風坐回了原位,又拿起了方才看了一半的邸報。
臉龐半面隐黑暗裡看不真切,露出的半面隐約帶着笑,卻又似嘲非嘲。
郗住風目光下移,落到了楊銜無意識摩挲的食指和拇指上。
楊銜仿佛在告訴自己,她不吃這套,别想用這種法子糊弄過去。
可如果真的不吃這套,又為什麼握緊了手?
真難搞。郗住風心裡犯難,朝不保夕的日子,她不想過下去。
“郗住風,神仙打架小鬼站隊,我知道你的意思,你隻是要活着當官,跪也跪了求也求了,打,你挨完了。跟錯人的事到此為止。如你所願,擡手了——”
郗住風擡眸看向楊銜,楊銜頭都沒偏一下:“縱然有些髒事你過過手,如今算你一個恩怨分明。你以往做過什麼,我不會去查。隻要你藏好自己的尾巴,我就當無事發生。”
不是一筆勾銷,隻是無事發生。郗住風聽懂了這話,倒了盞茶奉上,低眉順眼道:“小人多謝大人開恩。”
“大人為何信小人?”郗住風說。
楊銜屈指撫了一下邸報上的墨色,說:“相信一個會為了何大人在我面前膽大妄為勸人去死的人,需要理由嗎?那種情況,我完全能夠卸磨殺驢當場要了你的命。可你還是做了。”
其實,這便是理由。郗住風心裡說着。
她小心翼翼的斂了所有的神色,就連呼吸也放輕了,半晌,說:“多謝大人。”
楊銜揉了揉眉心擡手把案上的糕點推給了郗住風:“吃吧,你一早上都沒吃過什麼東西。我剛剛并不是要追究你知情不報何大人之死,我也聽懂你的話了。求生之舉,無可謂高低貴賤之說,更不卑劣。”
“郗住風,不管你信不信,其實我亦不曾掩蓋對你的賞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