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仁眼眶含淚,箭步上前,雙手搖着杜鵑的身體,“娘,娘,娘。”
他越喊越大聲,手上的力氣卻越來越小,雙眼被淚水浸得模糊一片。
“好了,好了,娘沒死,吃了些藥,睡得沉而已。你再晃得大力些,我怕是膽汁兒都要吐出來了。”杜鵑略微晃動了身子,爬起來望了望外面的月光。那月光透過窗棂灑在地面上拉了個長長的影子,這才辨出來,已到了子時。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身上的衣服也換了樣式?去哪兒了?”杜鵑說話的聲音輕輕的,似是久卧病榻的虛浮之感,輕柔地宛如紗巾拂面,溫柔得人心尖上暖洋洋的。
“我明日要去今日救我的公子家裡做工,賺些錢來給娘治病。大夫說了,娘的病是小毛病,就是拖得時間長,沒有好的藥醫治才費上些時日。公子說要替母親找好郎中看病,費用都是從我的工錢中扣。”杜子仁說得通俗易懂,那雙埋着心事的雙眼今夜在月光下映得别樣明亮。
“你爹死得早,娘又是個拖累的。這病治不治的也沒那麼重要,倘若哪天娘真的撒手人寰了,那公子府裡能讓你過上些快活日子,娘也能安心了。”
杜鵑咳嗽幾聲,趁着瞧着杜子仁面上的表情冷冷的,“不過也不能不治,娘還是活着好。兒子累着不用怕,娘雖是心疼,但看着你百病不侵的樣子也是欣慰。”
杜子仁那雙目流下的淚水幹在臉上,嘴角剛因為情緒奔湧而成的啜泣抽搐。現在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親娘,懵懂無知地說了一句,“啊?”
“你想啊,你為了給娘治病,上山采得那些藥材盡數都成了你泡水的靈根。家裡雖是吃不飽飯,到把你身體養的康健異常。如今進了人家的門,那便是吃喝也不愁了,你不用考慮娘,努力吃飯幹活才是正道。”
杜鵑一番話說得行雲流水,大氣未喘,手腳未歇,掰着手指頭算的明白細緻。杜子仁隻是眼淚汪汪地瞧着手舞足蹈的親娘,是因為自己要離開她而有些失心瘋了嗎?
杜鵑算了一筆賬,她發現若是杜子仁在張府做上十年的小厮,那銀錢便足以母子二人省吃儉用地過完大半輩子,便不用杜子仁後半輩子忍饑挨餓了。嘴上喃喃自語,“真是謝了那三個沒用的蠢材。”
“小五,你定要好好幹!娘不求你做人做事出人頭地,但是一定細緻盡心。人家有恩于你我母子二人,即便是赴湯蹈火,以身報恩那也是要的。你明白了嗎?”
瞧着杜子仁點頭,杜鵑繼續說着,“既然去人府上做事,以後免不了要與人打交道。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能受苦乃為志士,肯吃虧不是癡人。敬君子方顯有德,怕小人不算無能。退一步天高地闊,讓三分心平氣和。欲進步需思退步,若着手先慮放手。如得意不易重往,凡做事應有餘步。這些當然不是讓你現下便要理解,你且先将他記下,日後定會彰顯其能。好了,你快些休息,明早還要上工。”
杜鵑說完繼續翻身而眠,杜子仁縮在床沿下想着杜鵑說過的話。
娘從未如此長篇大論地說過話,一瞬間竟覺得不像是記憶裡纏綿病榻的婦人。杜子仁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杜鵑對他離家上工這件事是高興的,甚至比他本人還要迫切。
杜鵑總是三天兩頭發着奇奇怪怪的病,今天要是頭疼了,明天定是要腿疼了。要是誇張地說些,杜子仁為了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自己都已經是半個小郎中了。每每上山采完藥,回家熬開,端給杜鵑服下後,杜子仁瞧着那一鍋的藥渣子心疼,丢了可惜,便繼續曬幹留着泡水。
仔細想來,除了嶙峋骨瘦,杜子仁确實沒生過病。或者說,這隻是杜鵑别樣的養育?再或許說,娘或許沒有病呢?
可每當郎中來時,杜子仁都在立在旁邊相看的,那郎中也确确實實眉眼低得很。罷了,等昌哥帶着好郎中來,一瞧究竟再說。
杜子仁想得腦袋迷糊,沒想到身邊還響起了呼聲。杜鵑哪還有了柔沙拂面之音,這呼噜吵得旁若外面擂鼓助威。雖是吵得緊,杜子仁還是睡了。
張府,千機閣。
“将軍,那孩子我探了身上,也随他去了家中,隻是個為母治病的孝子。年紀和昌兒差不多大,倒是個絕好的書童人選。”立在書架前的人臉從行禮的手勢後擡出,那一身膀大腰圓的夥夫裝扮,正是要在廚房鹵牛腱子的孟上楓。
“不可掉以輕心,繼續盯着。日子長的很,相安無事這麼多年,終有人會等不及的。”說到這裡,張千機突然話鋒一轉,語氣沒了平日裡聒噪喧雜,多了幾分沉聲冷靜地溫柔:“昌兒可有提及那孩子?他對那孩子似乎頗為上心。”
孟上楓想了想,回答道:“少爺心性善良,見不得人間疾苦。”
“你也累了,早些下去休息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