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整張臉糊滿濃稠的鮮血,四面八方傳來的痛楚讓他在顫抖中發出絕望的嘶鳴,他從未想過這萬惡的世道竟然還能更殘忍的對他,眼廓深陷的眼睛已然睜不開,隻能盡可能蜷縮起脊背護住傷痕累累的頭。
腦海中走馬燈般閃回他還是故國貴族的時候,花團錦簇,阖家美滿,之後是城破國亡,颠沛流離,喪家之犬。
“放開我兄長——”凄厲的女聲傳來,蘭陵感覺腦袋覆上一個人。
蘭歡怎麼也沒想到,晨間還在放豪言要給一家人做頓美食,結果轉眼的功夫就被打成這樣。
圍毆的男人們見突然出現個女子,手上動作一頓,旋即爆發出哄笑。
“喲~相親相愛一家人啊~”吊眼高個男人停下踢踹的動作,退了一步,滿臉嘲諷道。
滿口黃牙的矮壯男人陰恻恻附和:“豚犬罷了,于兄何必在意,你們倆,把她給我拉開,接着給我打!”
秦律有例,不可毆打女子,凡違律者将施以耐刑。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男子漢大丈夫怎可剃除鬓角!
爛牙男他們隻是單純看不慣這些六國遺民在如今秦土上過得好罷了,并不想多惹是非。
毆打繼續。
沿街的攤販們見到此情此請,各個臉上滿是隐忍,有些膽小的更是一瞬間白了臉,但也隻是遠遠觀望,不管靠近。
這也就造成了,以那群打人為中心,周邊五米内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
秦竹手持半空的飲筒,眼睛滴溜溜轉。
“小竹,你看——”溪冬挨個比對玉石枕攤凹面方條款的,選出她認為最光滑冰潤的那個,扭頭發現秦竹往前走了,趕忙跟上,“呀——”
她雙手捂嘴,瞪大眼吃驚地面前殘忍的一幕。
那地上的血人似乎快要沒氣了。
眼看着大兄瀕死,蘭歡絕望地癱軟在地,四顧茫然。
直到她看到那樓船上出手大方的貴人...
“大人!求您救救我大兄吧!小女願此生當牛做馬!一輩子服侍您左右!”
蘭歡幾乎是爬到秦竹腳邊,眼淚在她臉上留下一道道黑痕,唰洗出原本的好相貌。
秦竹垂眼,四周安靜一瞬。
那頭聚在一起,談笑風生下狠手的人回身,似乎也認出秦竹,瞬間黑了臉,搡推着還在踹人的弟兄。
吊眼男人姓谷名衡,在船上吃了虧,想到那些兵卒的警告,他勉強揚起笑臉上前,“是秦大人吧?大人安好——”
秦竹淡淡掃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谷衡垂首,盯着那高頭履上的花樣,眼底閃過憤恨,咬牙繼續笑道:“您别聽這賤民之言,他們都是楚國餘孽,不過是陛下仁慈才留下他們的賤命。”
【楚國餘孽?】
秦竹皺眉,即熟悉又陌生的詞。
“你們為何打人?”
集衆人目光于一身,秦竹就算不想出頭也得開口了。
谷衡控訴般大聲道:“這些賤民的父兄皆殺過我們秦人,眼下雖說是結束百年戰亂,但前仇家恨吾等始終不敢忘卻...更何況荥陽乃是城池,他們這些賤民怎敢輕易入内。”
秦竹聽着吊眼男一口一個“賤民”,心不自覺偏向看上去更像受害者的賣布少女,但事情根由還是曆史遺留問題,一時之間,她又不想摻和其中,又受不了那個少女在她面前跪着抽噎,隻能輕咳兩聲,“好了,我知曉了,你們也别打了,當街打死人依律也是要受刑罰的。”
“諾——”
谷衡對秦朝官家人是懼怕多過嫉恨,明明當初賣命的是他們這些老秦人,怎麼就他們還不如那些受邀搬遷鹹陽的敵國貴族?
鬧事的人離開,街道上很快恢複嘈雜喧嚣,無人關注那被踢到牆角的嘔血男人。
蘭歡哭着撲跪過去,被那駭人的傷勢吓得不敢碰觸,唯恐加劇兄長的傷勢。
“大人!求您大發慈悲!再救救我大兄吧!”她朝秦竹的方向拼命磕頭,像溺水抱住浮木那般。
秦竹被賣花少女以頭搶地要撞死當場的架勢驚得手抖,“快去看看,别讓她磕了。”
她沒具體吩咐誰去,巴淮、子桑二與溪冬齊齊上前。
獨留貳伍面無表情站立在她身後,紋絲不動。
蘭陵隻記得在賣香料的攤位前被人側踢踹倒在地,而後又是熟悉的一場痛毆,隻是事出突然,他沒有防備地被一腳...不,是一拳重記打到頭。
劇痛中,他覺得這次死定了,凄惶娘親和妹妹未來如何是好,之後就不省人事了。
等他睜眼時,眼前層層簾幔讓他恍惚間以為回到過去。
“大兄!”
模糊的女聲入耳,蘭陵吃力地循聲望去,見到妹妹嘴一張一合,聲音很小。
“歡...歡。”蘭陵氣息微弱地喚道。
蘭歡趕忙攥住大兄的手指,身體前傾,“大兄,沒事了!你别怕!”
楚國滅亡時,蘭歡才十歲不過,隻記得被爹抱着交給娘,天很黑,等她再次睜眼,是大她六歲的兄長摟着他,躲在爛草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