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要歸巢,人要回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世間最自然不過的規律。但塔莎由于底氣不足,加上他始終喜怒難辨盯着她,害得她結結巴巴期期艾艾,磕磕絆絆吞吞吐。她的視線忽然朝左下方移動,用極低的音量呢喃細語般問他:“我爹他……我想……我是想問,伽馬的能力剛好能夠送我回家,我此次可否随他們回昂薩一趟?”
聞言,馬爾科面不改色地凝望着塔莎,凝望着令他愛不釋手又束手無策的女人。表面雲淡風輕又波瀾不驚,背面暗潮湧動又天翻地覆,眼前的世界頓時像一面龜裂的玻璃,一碰便四分五裂。多情自古傷離别,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縱使他在阿爾法的面前堅決表态:她要是想走,他不會攔着她。縱使他在祖瑪把她逼到絕望自殺後,就暗自決定不再幹涉她的自由。他也深谙對方遲早會跟他提出回家的請求,可到了真正迎來她要離開的時刻,真正面臨彼此告别的時刻,竟然是如此的難以割舍。
馬爾科現在的心情無法用語言訴諸,他們經曆過生死患難的、血濃于水的感情,她豈可一筆勾銷、恩斷情絕?他又豈可坦然接受她要走的現實?況且,她回家的時機是不是不太對勁?是不是知道了堂吉诃德對她送出了價值連城的彩禮?所以,她急着跟他提回家,口吻還夾雜着做賊心虛的試探,是不是代表她同意了要與多弗完婚?
男人都是占有欲極強的生物,沒有一個男人會把到手的女人拱手相讓,海賊更不會。
他沉默斟酌了片刻,逐漸松開了起初抱着她的手臂。苦思冥想後選擇逃避不答,機智選擇了轉移話題,也是轉移她的注意力,“塔莎,你從來都不是拐彎抹角的女人,難道你就沒有别的問題要問我嗎喂?”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向你讨教其它的問題嗎?我要回家還不算是重要的事情嗎?”塔莎就保持着坐在他腿上的姿勢,索性歪着腦袋裝傻充愣,她賣萌的舉動也委實可愛。他用高深莫測的目光探究對方,一眼就明察秋毫:她也在逃避,逃避某些她不願知曉的事實。她倒是越來越世故圓滑,越來越八面玲珑,也越來越讨他喜歡。
“比如……”男人再次故意拉長了尾音,在對方驚愕的一瞬間,一氣呵成戳進她内心的迷惘,“比如,我為何在雷瑟目睹你受傷,卻不幫你治療?我不僅沒幫你治療,還沒去醫務室關心你?比如,我為何先前把你當花瓶養着,一直渴望你金盆洗手,卻放任你摻和政府與海賊的私鬥?又比如,為何我在你紋身的當夜想要你,把你脫得精光卻沒有付諸行動?
馬爾科的道行實在是高她一等,他很懂得如何巧妙運用先抑後揚的規則:恰如其分挑起她的好奇心,再讓她獨自思考其中的奧妙,然後抛給她幾則更重磅的消息,如同丢給她幾顆拆了引爆線的手榴彈。
被拆穿的緊張,未知的恐懼,對現狀的茫然,諸如此類的感覺讓塔莎心慌意亂。她還沒調整好情緒,還沒編織好緣由,他就單臂托着她的臀部帶她一同站了起來,右手撥開她頰邊的碎發,靠近她的耳垂不依不饒追問道:“再比如,我分明是熱愛世間一切草木生命的醫生,為何會叫老爹發動海嘯能力淹沒雷瑟?”
塔莎不禁腹诽道:常人喝醉酒都會神志不清,刺客出身的伽馬也不例外,而他喝醉酒意識卻變得更清醒?
他居然指證她今晚提出的問題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沒想到他的槍口如此快準狠就開始瞄着她,略微滞後的眼神對上他緊逼而來的犀利目光。雖然在室内,無孔不鑽的寒氣卻好像鋒利的刀片,切入了她的身體發膚。
馬爾科抱着她駐足于鏡子的前方,接着将她安放在洗手台上,待她坐穩才有條不紊開口道:“這些問題,你确定不想找我探讨清楚?”
塔莎雙手撐在身側堅硬的大理石上,盡量讓自己的身位趨向筆直,通過此方法給予自己勇氣,她深吸一口氣醞釀再釋放:“我有必要明知故問嗎?誰不知道你向來隻打高端局,一般的低端局戰鬥哪用得着你親自出馬?你不給我治,還不是因為不想給嘉賀的門徒看出我們有不可告人的關系?你讓我參戰,還不是因為我帶的人馬能發揮作用?你當時不睡我,還不是體恤我勞苦奔波,第二天又要協助你家艾斯作戰?”
效果遠比預期完美,她行雲流水的回答毫無漏洞,也合情合理,可謂是把她自己都說服到相信的程度。見對方依然是将信将疑的模樣,她急中生智添加了肢體語言,拽住他的襯衫的一角,“我們半個月前在祖瑪經曆了一番生離死别的折騰,又經曆了一次剖腹的交談。我不問的原因,不是我了解你,是我相信你。”
一個人在說謊的時候,眼神會不由自主偏向左邊。因為大腦的左邊控制着語言和思維,右邊控制着圖形和記憶。男人滿意地撫摸着她的臉頰,隔着浴室昏黃的燈光,他漆黑的瞳孔流動着如水的清澈波光,“當真無條件相信我?”
“嗯,我信你,我不會在你面前賣弄小聰明,因為我跟你不是一個段位。我押注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賭得是你的良心,也是我對你的信任以及你對我的感情。”她乖巧地點了點頭,搭上對方撫摸自己的手。最真的謊言一定要用最真的感情來演繹,才能永遠立于不敗之地,所謂的戲假情真,大緻就是這則道理。
值得一提的是,塔莎在發表自作聰明的言論時,她的小眼神都在另辟蹊徑往左邊瞟。奈何她自己并沒有克制,也就沒有發現,以為自己的謊言萬無一失。而男人把她放到燈光最亮的洗手台前,就是為了将她眉眼變化的細節偵查得一清二楚,“你沒辦法對我賣弄小聰明,是因為你本來就不聰明。你要是夠聰明,就會更珍惜自己,就不會讓自己受傷。”
他面朝鏡子脫下煙酒氣息濃厚的襯衫往浴缸一扔,又将走神的她往旁邊推了推,打開洗手池的水龍頭,再用涼水洗了把臉。幾滴水珠殘留在他的鬓角,以拇指擦掉瘙癢難耐的水滴,活動了一下頭部的頸椎,才繼續對她發問,“既然你對我沒有疑問,也願意相信我,風水輪流轉,那是不是該輪到我問你了?”
“好,你問。”塔莎當前的思想并夠不集中,完全是憑借“你問我答”的情形本能地去回應馬爾科,導緻她沒有及時洞悉到對方的問題同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門心思全在推敲他口中的“受傷”究竟是指她在雷瑟受傷,還是在祖瑪受傷?
“你剛才說‘你在祖瑪就說過願意為我而死’,又說我們‘經曆了一次剖腹的交談’,我認為你無論再怎樣健忘,你對那晚銷魂的記憶應該也是想忘都忘不掉的深刻。你也應該記得你在當夜答應過我,說以後不會對我有任何的欺騙和隐瞞,于是你親口的允諾還算數嗎喂?”
塔莎心頭一凜,擡首正好對上男人的眼睛,他面容冷峻,面色冷漠;仿佛在對着一塊不可雕的朽木,浪費半點口水都是多餘。她登時感到難以呼吸,那晚零碎的記憶好像被打破的鏡子;每一片都閃亮耀眼,每一片都倒映着他們的身影;閃回着那些她害怕想起,又不得不想起的片段。
“塔莎小妹妹,我在問你話呢!又心不在焉了?”瞧她不吱聲,他采用彼此的秘密稱謂加深她的印象,也等于一個刻不容緩的警告。
怕被對方瞅出端倪,進退維谷的她隻好迎難而上,遵循他刨根問底的意願,“算數,你放心,騙術下三濫,殺人上九流。我們刺客隻殺人,不騙人。”
“我事先聲明,今晚我确實是喝多了,我洗完臉後看你還有疊影,要扶着或坐着才能勉強跟你交流。但你不要覺得我醉了,就會變得更容易忽悠,也不要覺得自己的頭腦比我靈光。我還要提醒你,今晚我的心情相當不好,盡管我發過誓不會再傷害你,但我沒有平時的理智和耐心,也不會保證能不能幹出喪心病狂的舉動。言下之意,我問你就老實回答,一旦被我知曉你在撒謊……”
他再次用先抑後揚的規則,須臾将自己赤裸的上半身壓低,伸出一隻手抵在她後側的鏡子上,口齒清晰有闆有眼地強調道:“後果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