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赫甯成為結發夫妻以後,如在鋪滿荊棘的花園中誠惶誠恐得穿行。有時被繁花迷了眼,有時被芒刺傷了身,有時不得不把理想和大腦泡進苦水裡。
“甯,我明白的,至少今天讓我放縱一次吧……”
是的,因為今天不巧是他的忌日。都說人真正的死亡不是合眼斷氣的時候,也不是下葬火化的時候,而是被世人遺忘的時候。所以,他還一如既往從未離開,生生不息頑強不屈活在她的心中、她的夢境中、她的記憶中——僅僅作為一名還能記得艾斯的人去證明他存在過的條條軌迹。
彼岸花開開彼岸,奈何橋前道奈何。若有六道輪回生生世世之說,她恨不得要用前生去遇見一個人,再用今生去追随這個人,終末用來生去緬懷那個人。
眼前不明現狀的男人一點點碾碎了掌心的煙頭,似是要把隐忍多年的負面情緒通通發洩在那根無辜的煙草上,借此不斷調整呼吸保持冷靜。
“夠了,你一直背着我偷偷摸摸地藏煙,能助你早日康複的藥你也不肯吃,考慮到你的處境,我隻能對你不自愛的行為睜隻眼閉隻眼。可每年的這個時候,你都會不顧街坊鄰居的指指點點大搖大擺抽煙喝酒,然後我一聲不吭抱着爛醉如泥的你回家,從不過問緣由。”
不用刻意開燈确認也能猜得到,赫甯的眼睛肯定擠滿了苦楚和不甘。即便是面對捧在手心怕碎,含在嘴裡怕化的枕邊人,好好先生的忍耐也已經到了極限。
理所當然的事,貴為天龍人的他富可敵國,揮金如土,隻手遮天,可謂什麼都擁有,唯一惦念的就是她。與此相反的是,她孤苦無依,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可想什麼都沒有,唯一的财富就是性命,或許苟延的賤命在當前人人自危的亂世根本不算是财富的一種。
啞口無言的女人想說些什麼,她應該說些什麼的,可是話到嘴邊什麼也說不出來。唇舌在發顫,神經在衰竭,不管如何辯解都是漏洞百出的借口。
“你嫁給我足足八年了,雖然于我而言轉瞬即逝,你也依然年輕貌美,但朝夕相處的三千日夜還不夠看透一個人的習性嗎?你每次跟我上床的時候都不願意脫去上衣,就和例行公事的小姐一樣面無表情,或者說心不在焉會更好點?而我身為你的丈夫不能窺視你的内心,反倒像情窦初開的孩子一樣踹踹不安,你明知我想要的不是一副軀殼,不是一具人偶,更不是一座花瓶。”
午夜風冷裹着淡淡的玉蘭香,窗簾翻飛如同鳥兒展翅簌簌地發出聲響。受到聲音的感召般,彌娅小心翼翼地擡起柔荑摸黑朝他探去,還沒尋到目标就被一隻孔武有力的手緊緊握住。
稱得上北鬥之尊家世顯赫的貴公子總是在秋末将至寒冬臘月之時為她暖手,毫不吝啬将自己所有的餘溫都分給對方,一門心思全都放在了少女的身上。抛開亂七八糟的雜念表裡如一,眼裡心裡腦海裡隻有她一人的存在,笑容也隻為她一人展露,把她當作公主細緻入微寵愛着。
所謂公主不過為住在名為城堡實為牢籠的提線木偶,哪怕穿金戴銀,哪怕一人之下,富麗堂皇的高築圍牆何嘗不是沉重的枷鎖?
秉承橫行霸道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遇見她以後冷不丁産生了石破天驚的蛻變,興許是收斂了敗絮其内的原樣。赫甯本就屬于心思奇巧與衆不同的世界貴族,還莫名其妙的受人愛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舉動簡直颠覆了她對貴族一詞的字面解釋。婚後更是無比尊重他的内人,不挖掘她的私事,不限制她的社交,也不介懷她的身世。
不止一次追問他到底為什麼,當時他隻撂給她一句驢頭不對馬嘴的話:一物降一物,就當是我的補償。我對你好,是應該的,我對你不好,天打雷劈。二人結識之後經常性為慈善機構捐助,她的仁愛之心在他的推波助瀾之下傳揚四海。
雷打不動的堅實心防終究被他一點點感化、瓦解,風光出嫁的那年她才17歲,正當青春妙齡卻早已曆經滄桑遍體鱗傷,何況她的内心的确存在缺陷。期間數不清拒絕過幾次赫甯五花八門的求愛方式,不料他卻口口聲聲強調說:愛能讓你驕傲如烈日,也能讓我卑微入塵土。就算小娅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想辦法把它摘下來送給你,隻要我的甜心高興。
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少爺們不約而同拿來學以緻用去哄心儀的姑娘,而且一逮一個準,見識過大風大浪的她不吃這套。琳琅滿目肉麻害羞的情話,那個男人至死都沒有對自己說過,時過境遷倒成了其他男人的專利。
彌娅不敢輕易質疑他所言真假,她隻是一介窮苦孤兒院的志願導師,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沒臉蛋。說難聽點也不是持有貞潔的處女,高高在上腰纏萬貫的他還能圖什麼呢?沒有利益取舍關系的愛才有資格稱之為真愛。
“我不刨根并不代表我不想問底,我隻是在等我心愛的妻子告訴我,等她有朝一日能夠完全卸下心防接納我,相信我,并将或美好或不堪的往事對我全盤托出。結識她以前我不是我,遇見她以後我才成為了完整的我。我覺得義無反顧的默默等待是會開花結果的,但我最近突然開始害怕,害怕單相思的自己永遠也等不到那一天的來臨。”
赫甯當初不顧家族的強烈反對,不惜與親朋好友反目成仇,走火入魔般謹慎又瘋狂地追求她,一意孤行要娶三魂不見七魄的她,對她糟糕透頂的出身視若無睹。可悲先前苦苦哀求的就是平凡如斯的生活,如今重頭來過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卻早已失了初衷。一味付出不求回報的愛情堅持了整整八年,無情的歲月見證了他的決心,也淡去了她的疤痕。
對酒當歌生平幾何,未倉促踏上不歸路前,某夜通宵達旦陪卡梅爾淺酌低唱的間隙,酩酊大醉的窈窕女子旁敲側擊問她能否參透愛與被愛的區别,懵懂無知的小姑娘隻道被愛的一方是幸福的。不谙世事本無罪,人們總是不懂得如何去愛,隻懂如何傷害。不知幸福是何物,更無從擔當。
愛的本質許是對于苦難的一次考驗,曆經人心叵測世間冷暖,其中必然有入勝的哀婉和心碎,如濕暗潮水,需要伺機潛伏才能與之對抗突破。錦瑟年華時春風得意馬蹄疾,對于人性不曾有深刻體會,也就沒有所謂理解、寬容、忍讓和退卻。都以為愛情是一場恢弘盛大的舞會,隻有盡展風華綻放光彩才不枉動情一場,可想而知會帶來一身繁華落盡的塵埃與椎心泣血的豁口。化解傷痛需要新一段的啟程,行差踏錯更長遠的路途。迂回曲折,錯綜複雜,才能獲得對于自己和他人的诠釋。關鍵當一個人真正懂得這些的時候,他的身心往往已經邁向衰老。
可惜卡梅爾那套素來不變的愛情哲學也會出錯,人生不是按部就班一成不變的劇本,很多時候未來的軌迹遊離于所有選項之外,讓結果不明前生命裡任何猜想都成為可笑的泡影。在艾斯的理智被情感打敗、大腦被氣憤主導、意志被沖動占據、以緻不顧衆人阻攔執意出海讨伐背叛者時;又豈知遍體鱗傷的女孩仍會義無反顧選擇與自己深愛的人在一起,縱然對方的眼裡沒有她的存在也甘之如饴。
愛情是從背叛的蜜語中衍生出來的,愛情是世上無藥可解的蠱毒,愛情,就是他的不告而别,以及她的孤獨終老。
幹涸如枯井的喉管發出鴉鳴似的凄厲慘笑,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彌娅反握住他失去暖度的手掌移至自己的心髒部位,“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可我把它丢在了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所以這裡早已是一片空洞的荒蕪。告訴我,千瘡百孔的心怎樣才能重新愛上一個人?”
心裡有座墳,住着個亡魂。
沒有星辰的清冷夜晚,寒意侵肺腑,慵懶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裡,悲傷仍舊如影随形。曠世的茫然猶如奔騰的海嘯壁立而來。無邊的絕望猶如一隻無形的鬼爪,将紊亂的思緒拉至愁腸百結的過去。
“親愛的,關于我和一位故人的前塵往事,你當真願意徹夜不眠去聆聽嗎?”
“故事的年代有點久遠,像褪色的老照片。不介意的話,請允許我抽完這支煙,我将如君所願一字一句說與你聽,一篇我曾屬意名為《賊窩曆險記》的離奇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