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開這些不可更改的事,孫忠謀突然道:“今年城中的茶市價格上漲。恐怕一匹絹換不來一斤新茶。你早點囤些舊茶吧。”
沈長清滞了下,心中保留人道君子的氣節,賭氣道:“學生大不了不喝茶。”
世事已經如此,難道連老師也不能免俗?
他心直口快地提醒道:“老師,今年京中的茶定遭人哄搶,一葉價格貴比千金,弄得民生亂象,何必呢?”
孫忠謀能不明白學生的心思。他也是這麼悲天憫人的過來。
不過,居可無竹,不可無茶。
他撫袖,試着挽回在學生心目中的地位:“你當老夫在意這茶?老夫是怕這些中飽私囊的官吏壓迫卧秋道府岩陽城周邊等地以金代稅政。這要是鬧起來,又是一樁失人心的舉動。
你去茶市走一遭,探訪一二茶商,了解下中部地區的情況。”
沈長清這才明白老師的用意。
他趕緊拱手行禮,颔首道:“學生定為老師尋來茶葉。隻是,據學生所知,民間已經把真金作為各家的私藏,不用于交易。私下流通确實存在些,但也不多。白銀通脹,價低不如刀币。大家已經把此禍歸咎到聖上和殿下的身上。”
“這些禍亂朝綱的壞犢子啊。”孫忠謀擺手,搖頭走出皇宮大門,上馬車離去。
沈長清在宮門口送走老師,回首巍巍的軒轅金宮。
當年的聖旨言及不用避諱“金簪”,卻被世家大族利用成假避諱、真斂金。
偌大的金宮裡,一衆貴人卻被蒙在鼓中。
大廈将傾之刻,有識之士都能有些感知,偏這座宮裡和滿京都的達官貴人還在做黃粱大夢。誰來,又有誰能救那宮裡懷抱期望的小太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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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翅宮裡,軒轅金簪迎來皇後。
她在大門口恭迎皇後入殿。
曳地金袍拂過金簪的膝邊,軒轅皇後在金翅宮的大殿上落座。
她睨向女兒擡起的小臉,觀她頰面如滿月的嬰兒,暗舒口氣,高傲道:“起來吧。”
金簪起身時見服侍母後得不是玉蓉,垂斂了眸光。
“都下去吧。本宮與太女有話說。”軒轅皇後的威儀很重,一開金口,随侍的宮女宮侍魚貫而出。
她看向殿中的金簪,凝眸就怪她:“真是沒用。本宮關你三個多月,沒見你把那色/欲熏心的父皇給招出來。”
金簪的喉口泛起幹澀,強咽口吐沫,沒有言語。
“說一句就啞巴,不會回話?”皇後的手重重地拍在桌案,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的掌心火辣,連帶的眉毛都皺緊。
屋外一衆宮女聽後各個垂斂眸光,神色越發謹慎小心。
新上任的玉鸢女侍示意衆宮女再往外退些距離。
殿内的皇後耳目靈動,聽見殿外的響聲,提聲道:“外面做什麼呢?”
玉鸢匆忙地跨進殿門,收緊心神行禮。
她謹慎地回禀:“娘娘,奴婢讓宮婢們退到金翅宮院内。”
皇後滿意地點頭,收斂脾氣,朝玉鸢道:“你也退去。”
“是。”玉鸢垂目,餘光瞥見跪得筆直端正的太女,躬身退出大殿。
她遠離幾步後守在玉階前,忍不住拍在胸口,呼出口氣。
“瞧你,一個宮婢都比你懂事,她們都會察言觀色。你倒好,知痛不會喊幾聲,知苦不會嚷出來,求你的父皇多憐惜你?
龍騰宮早被棄用,那女人離去後你父皇就不多去,你去那又能做什麼?”
皇後上前,凝目看向金簪。
她彎身時一把鉗住女兒白嫩的下颚,卻被她仰面望來時目光裡的涼意激地松開手。
“莫不是你還記得那個女人?”
金簪的心鼓蕩下,默默地擺正腦袋,繼而端正地跪好,無言。
皇後的眸光凝起真怒。但凡涉及那個女人,她就有一股想怒卻伸不開、燒不旺的火。
她再次彎腰,翹起翠金的指套,撫摸金簪柔嫩的臉頰鬓角,低聲道:“太女,你是太女。大周軒轅朝的下一任儲君。
簪兒,給母妃争氣點,可好?”
軒轅金簪被她的手指力量戳歪頭,再次擺正,目視前方。
這一次,金簪緩緩道:“簪兒三歲時,母後還不是皇後,僅僅是龍騰宮裡得一個司舞宮女。”
是龍騰宮之主護主孤的命,也是她助孤、助母後登上太女、皇後的寶座。
“住口。”軒轅皇後的鳳眸顯出厲色,揚起的巴掌在金簪涼薄的眼神下堪堪停駐。
金簪微擡下颚,目視她:“簪兒記得以前的母後,手撫摸在兒臉頰時,不會帶這麼尖銳的指套。如今這鑲金的涼意透過兒的肌膚,滲進兒的内心。母後,你真要如此嗎?”
平靜的心湖凍起一層薄薄的冰。
軒轅皇後猛地放下手,起伏的胸口顯示她的怒火未平。
金簪繼續道:“母後,兒臣派人求過父皇,一直沒有被召見。若母後覺得上一次的巴掌、一腳還不夠洩憤,可以用這金指刺破兒的肌膚。興許,他會起興拍兩下掌。畢竟,親者痛、仇者快。”
軒轅皇後的唇齒猛地掀開,喘息一聲後用力推倒金簪,低吼道:“你當本宮沒試過?确實是仇者快。你這麼想,莫不是不想要儲君之位?
你身為儲君,須得身無瑕疵、行無不端。軒轅金簪,本宮告訴你,為保你這個位置,本宮染上多少血都不為過,你要給本宮争氣。”
她咬牙道,“守好它。”
“孤自會守住它。”金簪闆正身姿,跪直後看向容色絕麗卻透出刃芒的母後。
她周旋這麼久終于等皇後的神色舒緩,才問出那句想問的話,“玉蓉呢?”
“玉蓉?哼,她竟給本宮用殘缺的瓷盞奉茶,瞞上貪墨,已被本宮依法送往内廷司。”
軒轅皇後俯瞪金簪的面容,徹底淡下心氣。
這個女兒還是個重情人,惦念本宮身邊的人,更不能留玉蓉。
她委婉道:“簪兒,現在,你可以出内宮,要學會把握機會籠絡朝臣,擁有一批忠心護你的臣子。将來,你榮登大寶,才能保護母後,在這吃人的宮廷裡活下去。
至于後宮,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本宮替你善後,快起來吧。”
金簪沒有動,眸光越發澈如水、涼似寒冰。
軒轅皇後看向木頭似的女兒,搞半天又打不出個屁。
她壓着怒火,繼續“諄諄教誨”:“你好歹是太女,拿出點威信。堂堂大周軒轅朝第一太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能辱沒軒轅家的威儀。”
金簪收斂心緒,垂首拜道:“是,母妃。”
她這才起身,安靜地立在原地。
軒轅皇後深出口氣,朝外喊道:“來人,将本宮送給太女的物件呈進來。”
玉鸢帶人将從内廷司領來的物品一一呈遞入堂,交給接手的杜鵑和南葉。
軒轅皇後瞧向平靜的女兒,撇臉道:“快點,回宮。”
玉鸢帶宮侍快步移交,随後扶皇後走出大殿。
金鳳銮駕起轎,一行人如來時般浩浩蕩蕩地離開偏僻的金翅宮。
金簪站在殿前的玉階上恭送,待鳳駕出金翅宮的大門,朝杜鵑道:“你去查下玉蓉的事。”
“這……”杜鵑現出難色,擔憂道,“若是讓娘娘知道……”
“對她來說,孤這個女兒有用,放心去查。”金簪吩咐完,轉回殿内。
她等南葉和杜鵑退去,拿起未翻閱完的密錄,又随手擱置。
金簪取過太傅布置的課業,輕聲喃道:“比起至親給得一巴掌、一顆甜棗的舉動,太傅一句‘筆如士子之風’的輕贊,倒顯得更珍貴。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