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爾特主動取消了婚約,而瓦那又去了修道院。
那裡沒有少女的影子。一群無助的修女們被趕到牆角,神情惶恐,低着頭如同鹌鹑一般。在其中,卻有一老妪,面目平靜,眉發皆白,頭上長着爛瘡,她是如此的削瘦,似乎可以被冷風輕而易舉地吹到天上去。
她很不起眼,瓦那沒有注意到她。他沉着臉,将另一個老修女揪了出來,指揮身邊人鞭打她。她的身子孱弱,随着鞭子的落下而不停顫抖,卻始終沒有斷氣。
最後瓦那不耐煩了,将人全部帶走了。
門關上了。
黑煙逐漸漫起,紅舌舔舐着破舊的修道院。
所有人,無一生還。
當晚,瓦那在睡覺的時候,看到窗前有一幢幢黑影,身形很像他的妹妹。那人看不清臉,渾身黑魆魆的,浮在他的雕花窗外。
瓦那開了窗,将一個花瓶扔了出去,沒有砸中黑影,黑影消失了。
“哥哥。”
是妹妹的聲音。
他冷哼了一聲,回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他夢見了一片大火,在殘忍的破敗中,少女眉目哀愁,卻如此的平靜,火舌燒到她身上,她卻對他笑了。她隔着火海對他微笑。
“瓦那。”
他沒有妹妹了,但并未對此感到惆怅,反正偌大的家業也是他一人打理的。他從無到有,從污濁殘酷的廢墟中,創出了屬于自己的商業天地。他跻身貴族階級。沒有人不識得瓦那公爵的大名。
後來他和一個傳統的貴族世家聯姻了。對方家裡的小女兒不過剛剛十六歲,他曾見過一面,女孩羞怯如一頭小鹿,美得像清晨枝頭的一朵初綻的花。
溫柔,優雅,知禮,最重要的是不會忤逆他,他很滿意。
然而就在送去婚帖的第二天,女孩也失蹤了。老貴族悲痛欲絕,他本不願将女兒嫁給他,卻實在無法抵制财富的誘惑和地位的動搖,才被迫和一暴發戶聯了姻。
他的妻子得知消息大病一場,不久就撒手人寰,老貴族很快也瘋了。子輩們争奪家産,卻再也沒有一個能撐起大梁的人,整個家族從此走向沒落。
瓦那對此很遺憾,他又向另一家貴族求親。奇怪的是,卻再也沒有一家人願意把孩子嫁給他,即使他已權勢滔天,即使他是一個在權力場上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成功商人。
他也就此息了念頭,轉而好好做起自己的生意。但手下的心腹忽然開始背叛他,高價斂到的貨物居然也面臨市場貶值的局面,曾經的商業夥伴勉強應付他……很快,他的财富都如潮水般散去,債台高築。
他成了落魄一人。直到某天,在街頭歇息時,他遇到了懷爾特。
對方挽着新婚妻子的胳膊,妻子湊到他的耳邊說悄悄話,兩人看起來幸福美滿。懷爾特也看到他,一時沒控制好表情,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他的心像被狠狠刺了一下,尴尬寒暄後,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曾經的修道院門口。
他後悔了……要是妹妹還在,他不至于混得那麼落魄。
那可是他從小疼到大的妹妹,她人際簡單,心思單純,卻全心全意愛着自己的哥哥。她說以後的路,他們兩個人要相互扶持,好好走下去。
她說,哥哥,我不會離開你。
他後悔了。他跪在廢墟前,淚流滿面,眼睛被淚水刺得灼痛。他為自己的過錯忏悔。
劇痛襲來,他昏了過去。再睜開眼,他看到一位紅發的少女,美麗而平靜,神情悲憫地注視着他。
他又哭了起來,顫抖着伸出手,“我無法奢求你的原諒。”
她笑了起來,微微颔首,輕輕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我的神明會原諒所有人。”
修道院一夜複原,少女重獲新生,她是如此的慈悲而純潔,如同傳說裡的聖女帕梅拉達。修道院裡來了更多的人,命途多舛的女子紛紛歸于此處,在神的垂顧下,她們一生都過得平靜而幸福。
被她救下的小女兒回到了自己的家,性情大變,雷厲風行,手段狠絕,卻始終良心未泯。她将家業重新拾掇起來,又在死後将所有的錢都捐給了慈善機構。
瓦那的眼睛失明了,他又開始做小生意,雖然沒有恢複以前的盛況,卻足以包攬自己的日常開銷。
餘生,他過得很幸福。
他為自己的妹妹是被神明垂顧的忠實信徒而深感幸福。
修道院的詛咒從來不是無法解除的。隻要永遠懷有最虔誠的信仰,所有人都會在神明的注視下得到好運的加持。
神是無所不能的。
神是最寬容最慈愛的。
苦難無法消磨人性深處的善良與愛意。
這是通關的鑰匙。
請迎接聖女的歸來吧。修道院終将迎來救贖。
所有人,迎接聖女的歸來吧。
歸來,歸來,歸來……
歸來!
細細碎碎的低語逐漸變得狂熱而充滿執念,男女老少的聲音盡皆回蕩在腦海中,切切查查,笑聲嘻嘻,扭曲而詭谲,成了群魔亂舞,聲音終于雌雄難辨,成了她腦海中唯一的聲音,想要占據她全部的心神。
歸來,歸來,你為什麼,不肯救贖他們!
歸來,帕梅拉達。
永遠不死的聖女,帕梅拉達!
紅光獵獵,裴宿将血刃丢開了。匕首在地上碰撞出铮铮的聲響,也驚到了那要向她走開的人。
可查特腳步頓了頓,正待發作,卻看到裴宿神情平靜,在慢慢吹手中早已冷掉的湯。
她臉色沉了沉,終于是扭出一個猙獰的微笑,繼續向她走來。
一步,兩步,如同被寒冰凍了起來,再也動彈不得。
裴宿在喝自己的湯。
身體的僵硬感仿佛隻是她的錯覺,她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腳,神情有些猶疑,咬了咬唇,坐了回去。
對于她的行為,裴宿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半晌,她放下了壓根沒碰過的湯,歎了口氣,伸手探了探蘭尼斯的額頭。
他倚着牆面,手裡的面包早已掉到了地上,正在努力讓自己不睡着。
額頭滾燙,身上寒冷如冰,他的嘴唇烏黑,牙齒上下打戰,看起來脆弱得像多日未食的病弱小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