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夥計辦事還算利落。不多時,門簾後傳來窸窣的腳步聲。隻見一名婆子将門簾掀起,從門後施施然走出一名姿容綽麗的女子。年歲不大,明眸皓齒,頭上梳一個偏雲髻,穿一件及地蜜合色掐金百蝶曳地長裙,行走間環佩相扣,叮咛作響。
女子徐徐行至雲時安面前,福了一禮,稱自己是雲集軒的掌櫃,喚她蘇娘子即可。她說話聲音溫柔,面面俱到,又提及方才的夥計招待不周,已拉下去杖責。
雲時安有些意外。沒想到這蘇娘子看上去年歲不大,言談舉止溫婉,行事卻很是厲害。怪不得這雲集軒能做到青州城裡數一數二。
她笑笑,沒有言語。
蘇娘子反而心中對她捉摸不透。她很會察言觀色,不再廢話,隻問明雲時安有何需求,然後讓夥計将各式衣裳一一呈上來供她挑選。
雲時安想了想,選了兩套男裝。一件交領窄袖,一件石青色圓領袍。又指着一件寶藍色窄袖錦服,當即就要換上。
蘇娘子聽了,掩嘴而笑。
“公子,我說兩句話您莫見怪。其實剛打一見着您,我就知道您并非須眉,乃是不讓須眉的女英峨。你這一身衣服穿了至少半月有餘。我觀姑娘非常人,這般打扮自有道理,但您若就這麼直接換上,那豈不是糟蹋了這身新衣裳,而且身上的味也并未去掉呀。”
雲時安被她說的怪不好意思的,便問那該如何。
“自然是先梳洗一番。公子放心,雲集軒素來常有貴客上門定制華服,一直備有幾間雅室,可供公子使用。公子若是需要,我吩咐下人即刻準備,無需等太久。”說完,她轉頭與婆子低語幾聲,那婆子口中稱是,便退下準備去了。
雲時安想想,她說的确有道理,她也受夠了渾身臭味,早就想徹底清洗幹淨,如此甚好。
一炷香之後,那婆子過來請她。雲時安跟蘇娘子告退,蘇娘子含笑讓她自便。她跟在婆子後頭,穿過正廳,進入一條遊廊,又走了一段路,經過一個花園。花園裡池,有假山,有花草,微風習習,花香四溢,令人陶醉。
婆子一路無話,将她帶到一座白牆灰瓦,飛檐翹立的宅院,打開了一間屋子,讓她稍待片刻。
不多時,來了兩名侍女,擡來熱水,準備好洗沐之物,又交代了幾句,掩上門出去了。
屋子裡終于隻剩她一人。雲時安表面鎮定,心裡早就啧啧稱奇。大唐果然是神州上國,這雲集軒不過是青州的一間成衣店,居然有如此規模,真是太令人意外了。她看到熱水再也忍不住,忙将一身臭烘烘的衣服三兩下脫了,随手搭在一旁的架子上,鑽入木桶中。
水溫正合适,熱水一接觸肌膚,連日來的疲乏在彌漫氤氲的茫茫水霧中一掃而空,她閉上眼,屏住呼吸,整個人沉入水面下,盡情地放松自己。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六月流火般的海島上,正在淺海中自由飄蕩。
隻是歡樂的時光須臾而過。就在她剛剛沉浸其中,萬分享受之時,一顆石子突然破窗而入,“梆”的一聲砸到木桶的外壁上。
那聲音異常刺耳,她毫無防備,吓得喊了一聲:“誰?”
并無人回答。
什麼情況?難道有人監視自己?可為何會扔一顆石子進來暴露自己?
雲時安頓覺毛骨悚然,哪裡還敢繼續泡下去。趕緊扯下一旁的幹淨棉布,将自己裹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木桶裡跳出來。又躲到木桶背後,将事先放在一旁的那套寶藍色男裝給穿上。
整個過程中,她的手一直哆哆嗦嗦,抖得厲害,就怕會有什麼人突然持刀闖進來照着她的脖子上就是一刀。
一直到完全穿好,她才感覺自己的心撲通撲通,跳的厲害。
不得不承認,她這兩天已經被一些突然而至的突發狀況吓壞了。
她在房中呆立片刻,想起方才殷越離跟她說過的那句話:“記住你的身份是柳玉娘,若想平安,自此刻起,忘記雲時安這個名字。勿要再生事端……”
姓殷的真是個烏鴉嘴!如今她是柳玉娘,昨夜那些人說不定已經盯上她了,這雲集軒……
她勉強鎮靜下來,在心中對殷越離大罵一頓,方才沒那麼慌張。
外面遲遲沒有動靜,她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院子裡沒人,圍牆上,樹上也都沒人。那婆子和侍女料想她不會那麼快,也沒在院裡。她不敢再逗留,原路折返。
隻是她驚慌中似乎走錯了路,繞了好大一圈。幸好路上遇到幾個仆從,挑着幾個大箱子從她身邊經過。雲時安連忙上去問路,這才走回原路。
她在抄手遊廊上與蘇娘子碰了個正着。蘇娘子行色匆匆,見到她有些驚訝。
“公子何故這般快?”
雲時安笑說接下來還有些事要去處理。
蘇娘子點點頭,“公子初來青州,自然有些事務要處理。既如此,公子不如留下住址,我差人将衣物送過去。”
雲時安心想,自己接下來還要去醫館中接小草,算起來時間也差不多了。帶着一包衣服肯定不方便,雲集軒若是能送自然更好。
“在下柳玉娘,那就勞煩蘇娘子。申時三刻之前,請蘇娘子着府上的下人将衣物送至福安坊的昌盛客棧。先行謝過。”
她行了一禮,别過。
走出了幾步路,蘇娘子在身後喚了一聲:“柳玉娘——”
她駐足,轉身。
蘇娘子盈盈笑道:“玉娘梳洗之後殊容絕色,風姿清雅。今日得見,蘇雯幸之。我已另備了兩套女裝,望玉娘笑納。今後玉娘應多以本來面目行于世。“
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玉娘,今日一别,望安。”說完,轉身離去。
*
雲時安惦記着小草,出了雲集軒就連忙往澄心堂趕。
在路上想起蘇娘子臨别時說的那番話,她總覺得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哪兒怪,自己畢竟是初來乍到,絲毫不懂大唐風俗,興許本就應該如此。畢竟她也算個大主顧,蘇娘子是個生意人,禮待于她,為的是她日後再去光臨。
隻是出來這麼久,不知道小草怎麼樣了。她将雲集軒抛諸腦後。
雲時安再次踏入澄心堂,外屋和内堂統統找了一遍,沒找到林小草。問店裡的夥計,那夥計居然不認得她。直到雲時安開口說話,他才認出她就是之前被自己驅至大門外的落魄公子。他驚訝地張大嘴,雲時安皺着眉問了好幾遍才如夢方醒。
小夥計不敢直視,更不敢問眼前的公子為何突然變了一個人,低着頭結結巴巴地回答:“公……公子,小草姑娘在内院。師傅方才交代過了,您若來了,帶您去見他。”
雲時安傻了眼:“啊?莫不是小草的病不好治?”
那夥計正偷瞄了她一眼,聞言搖搖頭,謹慎回道:“師傅沒交代别的,等您見了師傅,自然就都明了了。”
澄心堂沒多大,說是内院,其實就是一個很小的二進宅子。内院還有一個院子,不多大,三丈見方,看得出日久天長,院子中間辟開一塊地,種了一些藥草。
孟郎中正在地裡勞作,旁邊地上置了一桶清水,小草居然正在給園子裡的那些藥草澆水。孟郎中站在她身後,一邊點頭一邊撫着自己的胡子。
“小草?”雲時安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