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清晨。
海面無風無浪,好似春水了無痕的河川。
一艘古老斑駁的海船在十幾名水手的吆喝聲中,終于穩穩地靠上碼頭。
剛停穩,船上立時響起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喧嚣的甲闆,在無人注意的船尾,一個身穿青色長衫,頭戴褐色頭巾的纖瘦少年輕輕一掠,上了岸。
少年身姿清逸,迎着海風,撣去連日來委身船艙底部的郁氣,又緊一緊肩上的包袱,頭也不回地跟在一衆回城的漁販子後頭,消失在路的盡頭。
***
與島上隻有無邊的海沙礁石截然不同,青州城外青山翠郁,延綿不絕。官道兩旁樹影斑駁,蒼虬遮天。
一擡眼,沐日穿林而過。光影細碎,目眩神迷。
雲時安隻覺心神曠怡,順理成章地想起那張素白底色卻微微泛黃的詩簽:
那詩簽上隻有一句話:“青山連雲陌,城阙無風塵。”
那是雲時安的阿爹阿娘留下的,字迹清俊。
海島上住戶很少,日子過得快樂,但有時也孤寂。阿祖常常一個人關在丹方中半個月都不出現,她便一個人在島上遨遊天地。寂寞的時候,她會在微瀾泛泛的清晨,晚霞漫天的傍晚,一個人坐在海邊,默默地吟念這句詩。仿佛阿爹阿娘在她面前,給她講大唐的風雲際會。
她總想:這句詩到底是阿爹寫的還是阿娘寫的?抑或是他們其中一個人吟,另一個人在一旁微笑着記下?
那樣日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她出生的第二天,阿爹和阿娘就離世了。這世上從此隻剩一個親人。可阿祖對此事諱莫如深,從不提起。
雲時安強烈地渴望去大唐,不僅為了親眼看看那片孕育她的土地,更想弄明白爹娘的一切。他們為何而死?與她有關嗎?為什麼阿祖會決絕地離開故土,帶着嗷嗷待哺的她在這個西海中的孤島上一住就是十五年?
關于爹娘,阿祖隻對她說過一句話。
“安兒,你阿爹阿娘給你取名時安,是為予你時安,時時平安之意。紅塵煉獄,他們隻盼你遠離人世紛擾,無憂無慮。”
阿祖不願再重回大唐,絕口不提過去,可是他後半輩子的卻步,卻注定小時安一生沒有光的未來。
為人子女者不能奉養雙親,承歡膝下。但至少她還可以去追尋阿爹阿娘的腳步,走一走他們當年走過的路,吹一吹他們當年吹過的風。
旬月前,一艘從東洋前往大唐的海船在海上迷路,最後飄到島上。雲時安知道,她的機會終于來了!她在夜色中偷偷上了船,給阿祖留了一封信,堅定地開始了她未知的旅程。
她是有些許害怕的,但更多的是興奮和期盼。
須知大海不止沙灘貝殼珊瑚礁,還有兇猛的海獸與惡劣的風暴雷電。但這些都沒有吓倒她,她從六歲時,就熟練地翺翔于大海之中。遇到兇猛的海獸鲨魚,一開始,她總是受傷,狼狽地逃走。
但一年一年過去,她慢慢地長大,終于能自己獵殺那些兇狠的惡獸。在一次次的搏殺中,她變得機敏警覺,學會冷靜地等待時機再一擊緻命。更重要的是,她的身手矯健異常靈活。不僅如此,每年夏秋時分,她都會潛入海底,撬開厚厚的蚌殼,取出一粒一粒珍珠,藏起來。到如今,她已經攢了好幾百顆,此次出島,她全都帶在身上。
阿爹,阿娘,時安長大了,來看你們了!念及此,她抓緊背在肩上的包袱。
“公子,小心。”
身後有人說話。她側身讓過一個推車的大哥,緊走兩步,跟上前面那群挑着擔子,有說有笑的漁夫。官道上不時有牛車吱吱呀呀地行過,車上趕車的大叔一邊趕牛,一邊高呼“借過,借過——,留神咧——”
這些人的穿着打扮都與島上不同,雖嘈雜但很有趣!她微微一笑,恨不得一步飛入青州城中,青州城裡定然更加熱鬧。
走不多時,在前方天地相接處出現一座氣勢恢宏的青灰色的城樓。無數暗青色的巨大城磚壘成一整片堅固高大的城牆,向兩邊延伸,一眼望不到頭。城樓巍峨,萬夫莫開。樓上重重飛檐翹立,斜飛入空。仰望之,一股威嚴之氣壓迫而來。
雲時安從未見過這樣的建築,頗受震撼,拍拍身旁一名挑着擔子的魚販,問道:“兄台,勞煩打聽一下,前面是什麼所在?”
魚販回頭一看,好一個俏郎君!
雖說一身污垢,長衫舊了些,破敗了些,還大了些,但五官清昳,容眸流盼。小哥頓時心生好感:“公子一身風塵,是頭一遭來青州吧?這是阙兮門,咱青州的南城門,據說好幾百年前就有了。”
“那進去以後是——”
“自然就是青州城,公子放心,城中應有盡有。”
漁販小哥說的興起,開始向雲時安介紹青州城中的諸多老店,隻差沒拍着胸脯叫好。雲時安聽得心滿意足,向漁販小哥行禮以謝,報以一笑。
這一笑極為明媚,魚販看得呆了,恍惚間如見畫中的仙子,隻道從未見過這般美好之人。
可下一瞬他又眨了眨眼,懷疑是自己眼花。眼前這位公子,一身打扮明明是個書生呀,真是罪過罪過。
這時,一陣清風拂面而來。從仙子身上那件破舊長衫上透出來一股酸臭的味道。小哥頓感難受,可想捂住口鼻,又怕對仙子無禮,面上青紅不定。
雲時安暗暗咋舌,趕緊跟漁販道别,溜之大吉。
她身上這件長衫,還有束發的發帶,乃是用一顆珍珠,從船上一位喝醉酒的老秀才那裡買來的。這身衣服又爛又破,穿起來晃裡晃蕩,唯一的好處就是——不起眼。
且她這一個月一直藏在最底層的貨艙中,裡面空氣污濁,陰暗潮濕。一個月來,這副打扮從未更換,身上早就臭不可聞,還帶着濃濃的海腥味。别說漁販,她自己都忍不了,隻想趕緊入城清洗,再換一身新衣裳。
雲時安心急,一路緊趕慢趕,總算到了城門下。許多人排着隊,一個一個入城,她也趕緊排到隊尾跟着。
卻不想隊伍沒走幾步便停下了,隻一會兒功夫,城門口的人越聚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