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淵是在人定時分醒來的。
意識漸漸恢複,但因為睡得太久,腦子裡還是混混沌沌一片,屋子裡很暗,眼前隻能看見模模糊糊的重影。
但即使是這樣,容淵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趴在他床頭的那個身影。
是長安。
容淵掩住嘴唇,竭力咽下嗓子裡溢出的咳嗽,輕輕地,想去碰一碰從有些淩亂的黑色發絲裡露出的小半張雪白的面頰。
但還沒碰上,長安便似隻警覺的小兔子似的,耳朵尖警覺地動了動,噌地一下坐了起來。
兩廂對視,容淵眼裡漾開了笑意。
長安的眼眶卻一瞬間就熱了,呆呆望着那雙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喉嚨湧上酸澀,差點嗆出淚來。
上一世容淵昏迷了一天一夜,長安沒想到他會在這時醒來。
長安驚喜地忘了動作,直到耳畔傳來容淵的咳嗽聲,才回過神來。
他慌慌張張地側過身去,伸出手去夠一早便泡好溫在了炭盆上的花蜜水,手忙腳亂地倒了杯過來,小心翼翼地湊到容淵嘴邊,如同容淵之前哄他一樣,軟聲哄容淵說:“阿菟喝點水吧,嗓子會舒服些。”
容淵無聲地笑了笑,低低地“嗯”了一聲,撐起身子,就着長安的手慢慢地喝了。
溫熱的液體緩緩滋潤過嗓子,如火燒般的幹澀灼痛感頓減。
容淵卻沒有躺回去,而是垂眸去瞧被長安捧在手心裡的瓷杯。
杯低的水泛着微微琥珀色,潤過喉嚨,些許醇厚的甘甜在唇齒間散開。
是花蜜的香味。
容淵從前和長安說過,他不愛吃甜食,其實并不僅是為了哄長安吃東西。
容淵厭惡蜜餞的甜味。
從記事起,容淵便要日日喝藥,在容淵很小的時候,母親為哄他吃藥,也替他準備過蜜餞。
江绾绾對容淵說,吃些甜甜的東西,便不會覺得苦了。
可後來容淵被母親抛棄、被父親遺忘在聽玉苑,日日夜夜被體内灼燒的血液折磨的那些年裡,江绾绾的謊言被無情地戳破了。
甜甜的東西并不能沖淡苦楚。
而時至今日,曆經兩世,容淵早已對往事不再介懷,也不再需要那些虛假的甜。
因此容淵從未曾預料過,還會有這樣的一個人,會像哄小孩子一樣,偷偷地在他的水裡摻進甜甜的花蜜。
容淵喉結滾動,半晌無言。
他嘗到了甜。
輕易便沖淡了疼痛、叫人心裡頭發軟,仿佛被浸進了蜜裡般的甜。
長安見容淵的眉心漸漸舒展開來,眼睛一亮,趕忙又回過身去倒了一杯,容淵目光灼灼,凝視着手忙腳亂的長安,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長安喂過來的花蜜水。
長安給他倒了幾杯,容淵便喝幾杯,仿佛長安将那一壺都喂給他,他也能眼睛都不眨地都喝進去。
長安感覺容淵應該喝的差不多了,放下杯子,拿出帕子來,細細地替容淵擦了唇角,又在容淵背後墊了兩個枕頭,讓容淵倚得更舒服些。
長安擔心容淵着涼,想将他的手斂進被褥裡,握住容淵的手,卻摸到了他手心裡的汗,忙又掏出帕子,輕輕地給他擦幹淨了手心。容淵的手掌很大,骨節分明,看起來有些消瘦,可長安知道,那是一雙很有力量、能讓人安心依靠的手。
長安垂眸看着,眼睛輕輕眨了眨,慢慢地,忍不住将腦袋靠了過去,側過臉,将自己的臉頰輕輕貼進了容淵的手心裡。
容淵喝了些水,五感漸漸恢複了些,手指微微曲起,輕輕摩挲着長安的臉頰,感受到自指尖傳來的涼意,眉頭皺了皺,開口問:“怎麼這樣涼?”
他的聲音啞得厲害,話說得很艱難,隻是聽着,就知道他病得很重。
長安心裡頭發酸,眼睛輕輕眨了眨,濕熱的淚水又差點從眼眶裡滾落下來,他用力将唇邊的指節咬得發白,才竭力克制着将嗓子裡的哽咽咽了回去。
長安輕聲說:“不涼的,是因為阿菟發着燒,手太燙了。”
他說這話時,依舊将臉頰埋在容淵的手心裡,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的,像是在撒嬌,容淵卻一眼就能看出,那是長安強忍着的、不願意讓人發現的難過。
容淵“嗯”了一聲,沒有戳破長安強撐着的堅強,壓抑着又低低地咳嗽了一聲,說:“我覺得身上還有些涼,你上來,幫我捂一捂,好不好?”
聽見容淵這樣說,長安哪裡能拒絕,下意識就點了點頭,踩着腳踏急急忙忙地想爬起來,卻忘了自己腿上受的傷。
于是右腳才使上勁兒,小腿處便驟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長安毫無防備,半邊身子都疼得發麻,眼前一黑,瞬間失了重心,差點仰頭跌過去。
幸而容淵反應及時,長臂一伸,攬住了長安的腰,将他一把撈了回來。
兩人悶哼一聲,長安摔進了少年略顯單薄的懷抱裡。
長安怕壓着容淵,連忙忍着痛爬起來,右手緊攥在小腿的傷口上,閉着眼睛往後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