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珩音量不高,卻每個字都繃着氣力,讓人生出不容置疑之感:“她不一定願意被人看見。”
班長滿臉的不理解:“就放她一個人在這裡?真的沒問題嗎?”
宋之珩并沒有回答。
校園裡最近的風波他并非全然不知,卻又忍不住想起那場石破天驚的主席台下講話,在慨歎她無畏燦爛如朝顔花的瞬間,他也看見了熊熊的烈焰,海上的風暴,以及展翅掠飛的雨燕。
這樣的女孩會需要一句蒼白的關心,一次無足輕重的問候嗎?
他或許知道答案,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拿出一包餐巾紙放置于洗手台之上,繼而頭也不回地拽着班長離開。
夏語蓉欺負人的手段同她以前做過的無數次并沒有什麼不同。無非是上鎖的廁所隔間,再加上從天而降的一盆冷水。隻可惜路嫣含當時是第一次享受此等殊榮,翻門的動作并不算熟練,不小心跌了一跤。
走出衛生間的時候風刮得正緊,時值初秋,傍晚的空氣裡已有涼意,濕透的校服黏在身上并不好受,她忍耐着這種類似于蛇信攀緣皮膚的觸感,繞去洗手台,預備整理自己通身的狼藉。
不知哪位同學落了餐巾紙在洗手台,謝天謝地,真是救她一命。路嫣含打算明天就買一大包放回這裡。
确定鏡子裡的人看起來不再十足狼狽後,她套上校服背着書包往外走。傍晚的風吹過,枯葉簌簌而落,嘩啦嘩啦作響。
她擡頭望向教學樓的方向,夏語蓉所在的高三九班窗明幾淨,玻璃上映出巨大半輪紅日,同她推自己進隔間門時掐在手臂上的指甲一個顔色。
雖然理智上知道以暴制暴是錯誤的,自己不能變成夏語蓉那樣的人,然而主觀情感上又相當難以忍受,恨不得沖進對方教室鬧個天翻地覆。
站在原地冷靜了十來分鐘,路嫣含晃了晃腦袋,試圖将這些雜黯沉重的情緒趕出腦海,穿過操場往校門口的方向去,正好瞧見了倚在欄杆上的宋之珩。
暮色為風攪散,在他烏黑發隙間躍作飄動的橙色光點,微垂的側臉輪廓鋒利疏朗,線條薄長,是不曾為誰停頓的一筆。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得發怔,然腳步卻是真真切切亂了半拍的,直到宋之珩笑着出聲:“還沒回家?”
四下并無他人,因而她不需自作多情,手指緊了緊書包帶,輕聲答:“嗯……去洗了把臉。”
宋之珩噢了一身,似乎是想起什麼便轉身往垃牆角的方向走去,拿到一杯奶茶後回頭望她,眼神專注:“給你。”
路嫣含這才發現,他手上拿着一杯奶茶,校門口那家的。
若是平常,她或許會選擇拒絕,但方才刻意壓抑的酸澀委屈不知為何在心腔裡砰砰推撞,叫她唇舌泛渴,喉根溢苦,迫切地需要點甜蜜滋味來緩解才好。
她道了句謝謝後便接過了奶茶,洩憤般地喝一大口,不知是因為三分甜的糖度略顯澀口,亦或是因為宋之珩正在看她,似有蒼耳滾過體膚五髒,紮得全身綿長細癢。
靠近了才發現,宋之珩鼻梁上和嘴唇下都有一顆痣,左眼的眼尾處也有,眼睛很大很亮,笑起來會彎成月牙形狀。
“我是宋之珩,沒記錯的話,你是叫路嫣含嗎?”
路嫣含愣愣地點頭,然後第一次看到男生沖他笑彎了眼睛,聲音清亮地說:“已經有警方介入調查這件事了,我想說,你真的很勇敢。”
順着春風倒退的思緒此時又折返回來,那個紅霞豔豔的傍晚卻還在她的腦海中久久不忘。
“哎呀……”
聽到這一呼聲,她連忙擡頭,然後看見宋之珩有些尴尬地蹲在自己下面幾層台階上。
“丢死人了又摔倒了……有風了哎,好涼快。”
宋之珩坐在她身邊,然後朝遠處一群男生揮了揮手,大聲喊:“你們先練着,我馬上就來!”
“不好意思啊,我聲音會不會太大?”宋之珩撓了下頭,看着她說。
路嫣含搖搖頭,說:“我同桌比你還吵。”
“是吧,竹心一直嫌我吵,我覺得還好,比起初中來我現在還是收斂了許多的。”
宋之珩托起腮盯着樹影看,見她心情輕快些後才小心地問:“期中沒考好,所以不開心?”
路嫣含搖搖頭,也托起腮看他,聲音很輕地說:“不是,我有個關系很好的同學最近遇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
宋之珩點點頭,然後聽她繼續說:“因為不在一個學校,我感覺挺無力的,沒法幫她。”
“方便說是什麼事嗎,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宋之珩牽起唇角,溫柔地說,“我不告訴别人。”
“嗯,沒什麼不能說的,因為你不認識。”
路嫣含擡頭望向天空,突然感覺眼睛很痛,好像有什麼要淌出來了。
“她是田徑生,因為性格不太好,平常少言寡語也不合群,這幾天學校裡總有人欺負她,她不敢告訴别人,隻告訴了我,也不讓我跟她的媽媽說。”
“我告訴她你要勇敢一點,告訴老師和家長,可她哭着跟我講那些女生威脅她說如果她敢告訴老師,就找人堵她,還會鬧到她家裡去。”
路嫣含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由于用力,隐隐泛白。宋之珩的心狠狠顫了顫,隻要聽到校園霸淩相關的字眼,他就痛心疾首到恨不得手撕腳刹了那些霸淩者。
“那你這個同學有沒有留下證據,我們可以幫她報警。”
路嫣含點了點頭,眼裡憋不住開始往下掉:“錄音錄像照片都有,她不敢發出去,我能理解的,但她現在已經一周沒有聯系我了,我擔心她出事了,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宋之珩慌了,趕緊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紙塞給她,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别哭,假如她真的出事了的話一周的時間她父母早就報警了,我覺得應該是那群女生察覺到了什麼,可能拿走了她手機。”
“我們報警,再把這件事放到網上,買流量讓更多人看到。因為如果不這樣做,上邊不會重視。”
“你把照片發我一份,過段時間就會有結果了。”眼見路嫣含哭得更兇,宋之珩心中一緊,但他知道他現在需要保持冷靜,讓她相信自己。
“會有用的,就像我一樣,沒關系,你不要怕。”
“相信我,相信警察,好嗎?”
四月的風,那是一股奇妙的力量,它帶着春的氣息,不似五六月那般熱烈奔放,也不如十二月的刺骨嚴寒,它宛如一位細膩的畫家,用無形的筆觸,在大地之上描繪出一幅幅生動的春景。
此時它帶着春天獨有的溫柔與俏皮,輕輕拂過樹梢,路過兩人,似乎在低語着什麼秘密。
“謝謝,我又麻煩你了。”路嫣含順了順呼吸,拿手抹掉眼淚,總覺得這個感謝太過敷衍,又沖他笑了笑。
宋之珩也被這個笑容感染,眼睛一彎,整個人都好像在發光。
“不用客氣,我也希望身邊所有人都不要再遇上糟糕的事。”
他站起身,不太放心地看她一眼,說:“我把紙留在這裡了,還想哭的話就哭吧,但是要記住一切都會好的。”
路嫣含沖他揮了揮手,唇角一勾,點了點頭。
“宋之珩。”
看到他即将跑遠的背影,路嫣含喊住了他。
少年在陽光下轉頭,空氣裡飄浮着閃爍的塵灰,他整個人都浸潤在這樣柔軟溫暖的天光中,瞳仁被映得剔透,臉上的笑容燦爛張揚。
他站在那兒,如同一棵不屈的青松,身姿筆直,目光炯炯。
路嫣含說,我很幸運能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