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珩沒有回答,隻是更加用力地抱緊了他。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攥住了程澈的左手,明晃晃的白芒落進雙目,将所有多餘的色彩盡數淹沒。
再一眨眼,宋之珩瞧見了他手背一抹殷紫:“什麼時候受的傷啊?”
他本就生得白,皮膚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是快要融化般的色澤,仿佛上好的甜釉。然而,這令那道傷痕猙獰而晃眼,如同蜈蚣般盤踞。像是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摧毀了他原本的純淨與和諧。宋之珩的心瞬間被揪緊。
宋之珩的手卻被對方輕輕地摁住,那手指的力度雖然不大,但卻帶着一種不容忽視的堅定。程澈看着他,眼中充滿了無奈與歉意:“沒事,隻是小傷而已。”
宋之珩愣住,他第一次沒有在對望中落了下風,他的目光堅定而坦然,不偏不倚地直視着對方的眼睛,想要看透他内心的世界。程澈歎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掙紮,最終選擇了放棄沉默的對峙:“下車的時候擦了一下,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宋之珩感覺自己的心裡像是被塞了一塊酸梅,那種酸澀的感覺讓他無法忽視。
上午受的傷,怎麼可能是這種顔色。
他吸了吸鼻子,視線一直往下,滑過他手腕内側,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瞬間被什麼燙了一下。全身的力氣都被剝奪,無法出聲,無法呼吸,甚至無法移開目光。
那疤蜿蜒而狹長,若非當時傷得極深極痛,否則不會在經年後仍留下如此觸目驚心的痕迹。
宋之珩的大腦陷入短暫一陣空白,他眼前一片黑,快要呼吸不上來,腦子裡滋啦滋啦響,全身的血液也都在這時鼓膜倒湧,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以後要小心一點啊,笨蛋。”
可他不知道,很久以前,程澈也曾對他說過一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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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留言闆上9月25日的内容,程澈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陽光溫水一樣湧蕩在他的臉上,将少年純稚幹淨的臉映得毛茸茸。
一個男孩推門進來的時候,程澈正埋頭畫着什麼。這段日子他清醒且放松的時間逐漸變長,但需要耗費大量精力的繪畫對他來說依舊是負擔,每一筆都沉重,像爬一座山。
他眼瞳專注,被籠在溫和的頂燈光暈裡,就那麼專注地握着炭筆——這是他現在唯一能緊握的東西了。
男孩湊近他,小聲提醒:“林醫生說了你要好好休息,别畫了别畫了。”
即便已臨近夕暮,醫院走廊依舊人來人往,巨大的落地窗下,整座城市被籠入或橘或金的燦光,程澈的面部線條也被這光映得明明昧昧,分明仍是少年模樣,居然隐約透出一點冷硬的淩厲。
“我已經睡得足夠多。”
或許是病後鮮少開口的緣故,程澈此刻音色很沉,隔海遮霧,有溟溟秋意,陳庭越還想再說什麼,又有人進來。
同班同學,張銳。
男生眉目冷肅,身材高大,渾身上下帶着與年齡不符的成熟,每一處轉折都刻闆。
陳庭越立刻就明白了他的來意,整個人猶如雪原頭狼,幾乎像是要和什麼人撕咬一般沖上前:“你什麼意思!嫌他命太長了是嗎!給我滾出去,立刻滾!”
即便被牢牢攥住了衣領,張銳依舊是那副八風不動的冷肅面孔,隻是打開了陳庭越的手,看向坐在病房上的瘦弱身影,笑道:“我是來探望你的啊,好同學。”
陳庭越目眦欲裂,正想擡手給他一拳,卻被程澈叫住了:“庭越!”
程澈将寫好的紙條遞過去,墨迹仍未幹透,力道幾近穿破紙背,似道墨色的,從未痊愈的傷痕:“麻煩你,幫我把這個貼到留言闆上。”
陳庭越本不願接,可程澈舉起的手沒有半點挪移,病号服下露出的手腕瘦得出奇,他看着好友的眼睛,隻覺得這玉山雪塑一般的人,從未比此刻更脆弱。
他咬一咬牙,奪了紙條往外走。
徹底離開之前,聽見病房裡急促的蜂鳴,是監測儀察覺到病人情況心跳不穩,發出狹長而凄厲的一聲警報。
十四歲,宋之珩第一次擁有了雀躍而隐秘的心事。
他向往卡西爾筆下明亮銳利的筆觸,浪漫绮麗的色彩,自由蓬勃的意象,以及,何時何地都讓人心生勇氣,敢于對抗這個世界的力量。
和他交換的留言是專屬于他的,蜂蜜口味的秘密,那時的宋之珩分明對他一無所知,可每次由他帶來的文字卻好似附着了魔法書中的咒語,将自己這些時日的忐忑不安,畏縮恐懼擦洗拼接,重塑成型,變成輕盈而璀璨的銀河。
這樣想着,宋之珩拎着一袋鄰居阿姨做好的桂花糕,蹦蹦跳跳地去了留言闆前張望——
新的留言很簡潔,隻有三個字。
“不可以。”
宋之珩眨了眨眼,還未完全整理好自己的思緒,周遭蜂鳴般的聲響突然将他淹沒。
護士的高喊,紛亂的腳步聲,陌生人窸窸窣窣的讨論盡數湧入耳中,他感到有些呼吸困難,頭昏腦脹,隻得深吸一口氣,試圖将腦海中刺耳雷動的嘯叫給甩出去。
“七十二床的病人割腕了!值班醫生在哪裡?馬上進手術室!”
宋之珩擡頭去看,隻來得及捕捉推床上,滿目殷紅中,一道月光般冰冷的,觸不可及的白。
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滑下了臉頰,宋之珩惶然地擡手去擦,這才發現指尖滿是黏冷的濕迹——原來他哭得這麼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