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心裡默念了很久程澈的名字,起身擡頭的瞬間卻突然對上一雙蒼老的眼睛。
是一位典型藏族打扮的老人,宋之珩不明所以,出于禮貌下意識地朝他說了聲你好。
老人看着他不說話,宋之珩以為他是聽不懂自己的話,就在他腦子裡轉了半天準備拿出這幾天學的幾句蹩腳的藏語時,他突然眼睛盈盈地握住宋之珩的手,沒頭沒尾地蹦出一句,你認識程澈嗎。
程澈。
再聽到這個名字時宋之珩不由地心口一顫,他想說當然,開口時嘴皮卻顫的厲害。老人看着他,明明還沒有給他回答,他卻突然笑起來,把宋之珩的手握得更緊。他說你一定是認識的,我見過你,我見過你。
宋之珩被他的話弄的莫名其妙,他卻還是笑,手伸到懷中翻找着。他正疑惑,而下一個瞬間,老人掏出一件宋之珩再也熟悉不過的東西來。
一本日記本,墨綠封皮。
他顫巍巍地翻開其中一頁給宋之珩看,一個人像赫然出現在上面。男孩手撐着桌面,手上拿着筷子,傻乎乎地笑着。蒸騰的熱氣蓋住他半張臉。
他指着畫像對宋之珩說,畫的是你。
宋之珩的頭突然開始隐隐作痛,他盯着畫像,記憶颠轉翻覆回到程澈和他坐在人聲嘈雜的火鍋店的那幾個夜。
宋之珩不可置信地忙接過本子,抖着手翻頁翻得很艱難。
他舍不得錯過每一頁,上面有文字也有畫像,隽逸潇灑,再也熟悉不過的筆迹。宋之珩看着它們,整顆死氣沉沉的心突然回光返照般地劇烈跳動起來。
他翻到最初的那頁,恨不得把他每一筆畫都裝進眼睛。與此同時,他的腦海裡那片灰蒙蒙的記憶也一下子鮮活起來。
“督促他不許熬夜,一定要督促,某個笨蛋的保證毫無信用可言。”
“去藏北祈福,他說很靈的。”
“他想去雪山,想在雪山上種下一棵桂樹。”
……
“秋千歸他一個人。”
“話梅糖是必需品。”
......
諸如此類的,中間偶爾穿插着幾副畫,他吃東西的樣子,他睡着的樣子,他癟着嘴說藥很苦的樣子……
随着時間推移,本子一頁頁翻篇,程澈的字迹逐漸變得淩亂,也漸漸失了筆鋒。
最後一頁,隻有一句話,宋之珩不知道他在寫下它們時究竟經曆了什麼,因為這句話被劃掉又重寫了很多遍。
永遠記
永遠記得他
永遠要記得他。
看清楚的那一刻宋之珩怔在原地,所有記憶仿佛都于這一刻,四面八方地從天地間湧入他的腦海。
無數個他翻開本子記錄的畫面出現在宋之珩眼前,他恍惚間聽見自己問他,程澈,你在寫什麼呀。程澈合上本子看他,笑着說,秘密。
命運在給他一套組合拳打趴他做完鬼臉後好像突然又心軟了,兜兜轉轉地又将宋之珩和他拴到一起,在這個時刻讓宋之珩全然清晰地又記起他。
老人的聲音像舊電影裡的旁白,後來他說的話像一根刺一樣突然紮痛他,隻不過他不記得了。
宋之珩隻是渾身失了力,松開他的手,語氣變成一種絕望的肯定。
老人歎出一口濁氣。他說,其實你們都很幸運,你們都沒有忘記彼此。
宋之珩死死攥住手中的日記本,記憶裡和程澈的點點滴滴越來越清晰,他甚至能夠回想起他伏在自己肩頭的力度,他溫熱綿長的呼吸。
接下來這句話宋之珩問得很艱難,他說,那您知不知道,程澈現在在哪。
老人搖搖頭,說他們隻是在朝聖路上遇見。那天程澈匆匆忙忙地将本子交給他,掏出一把錢,說他自己已經沒有時間,請求他能幫個忙,把它交給裡面畫着的那個男孩。
老人那時候被大把的錢吓得不敢說話,程澈卻說,您放心,我學過畫畫的,絕不會給您造成認錯人的尴尬。
“當時我一下子就有點想笑,那個小夥子,瘦的厲害,風一吹他空蕩蕩的褲管都嘩啦直響,像在風裡擺的經幡。我都怕他會被吹走。”
但經幡能拴住,人飄走就找不回了。老人說,那天他答應了程澈的請求,到底不肯收下那把錢。最後兩個人推搡着進了餐館,要了一壺酒一盤肉就算是當他還人情了。
“他說你一定會來看長生樹的,于是我就天天來長生樹這裡,今天終于見到你。”他指了指綠皮本,“現在,物歸原主。”
宋之珩下意識緊了緊抱在懷裡的日記本,磨出毛邊的封面觸感粗砺,他不由的想起那條盤旋而上的朝聖之路。他想拉住他,想問清楚程澈究竟在哪裡,他是否過得還好。
老人卻擺擺手,說他早已離開。其他的話他也不再多說,離開時他隻跟宋之珩說了一句話,命有定數,神山會保佑每個心誠的人。
他轉身,藏袍在風中翻飛。他的身影漸漸縮小成一個墨點,然後消失在人海之中,宋之珩攥着的本子,仿佛有千斤重。
山風依舊呼嘯,嘩啦啦的聲音如同一場永不停歇的暴雨,宋之珩在這場或真或假的暴雨裡,面朝參天神樹,又一次合十叩首,祈求程澈餘生平安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