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永嘉帝滅道的旨意從他的禦桌傳到朝廷,又層層下發到地方上,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
皇上有旨:“勒令所有道士還俗,銷毀一切和道教有關的東西。如有不從者,可酌情殺雞儆猴。”
一撥撥官兵沖入一個個道觀或道士家中,一切和道教有關或似乎沾邊的書籍、衣裳、器物等等都被銷毀了。即便這次事情隻針對道士,但各地人人自危,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在家翻箱倒櫃地檢查着,生怕自家和道士有什麼牽連。
太混亂了。
有不知情的百姓甚至還以為是哪個王造反了呢。
這樣的事,肯定是會死人的。有道士不甘自殺的,有在混亂中被誤傷緻死的,還有拒不配合被官兵砍死的……
更何況,皇帝都說了“可酌情殺雞儆猴”。“酌情”到底是個什麼程度,誰也說不準。殺一個是酌情,殺十個也可以說是酌情。反正朝廷隻是下發命令,具體執行是在地方官員手中。瑄朝那麼大,地方官員那麼多,總有借此公報私仇的。
接到朝廷的公文後,在王縣令的指揮部署下,首當其沖的就是張老和他的一群徒弟。王縣令特意選了張老外出會友的一天,帶着一群官兵沖進了他的家裡。
有附近的人偷偷找到張老報信。
“哎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你現在可不能回去!一群當官的闖你家了,現在正翻東西呢!哎呦那架勢,像進了賊似的。”
哐當一聲。
張老猛地站起身,打翻了手裡的棋罐。
“孩子呢?我的那群徒弟怎麼樣了?”
“哎呦喂——造孽呦——”報信的人悲痛起來,“你家那幾個大的被當官的活活打死了!尤其是秋陽那孩子,長得那麼俊,那血糊得連臉都看不清了!造孽啊!”
傳話的人可能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被吓到了,也有可能他本來就不是心細的人,或者他是想借此吓吓張老讓他别回去……可無論是出于什麼,從他嘴裡吐出的話實在是太殘忍了。他似乎還在說些什麼,可張老已經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他的身體晃動了幾下,仿佛下一秒就要直直地摔倒在地。
身旁的好友震驚幾秒後,忙看向張老,要抓住他的衣袖:“張……”
好友的手隻感受到了一股風,他甚至都沒有看清張老是怎麼跑出去的。
張老從來沒跑這麼快過,畢竟他已經六十多歲了,畢竟他以前的生活并不需要他像現在這樣慌亂地快跑。
快要到家了,隻要沿着腳下的路再走幾分鐘,他就能看到他家的大門了,就能看到他可憐的徒兒和兇惡的官兵。然而,張老的腳步卻逐漸慢了下來,直至停下。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連風都停止了喧嚣。
張老沉默地站立着,雙眼死死地盯着前方。似乎過了許久,他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毫不猶豫地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官兵将張老的家翻了個底朝天,銷毀了不少東西。除了幾個死去的,他剩下的徒弟都被強制還俗。但他們大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有許多都被送到了育兒堂。至于張老,誰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有許多人痛罵他沒良心,扔下徒兒自己跑了。
***
一個白發蒼蒼、衣衫破爛的老頭子太不顯眼了,憑借着這幅模樣,張老順利地躲過了本縣的官兵和熟人。自那天從好友家離開後,張老并未離開本縣。他混迹在乞丐之間,有時還會跟着他們一起出去乞讨。
也就是在這段時間,他知道了皇帝在不久前下達了滅道的旨意。以及,最重要的一點,他打聽到了他那幾個死去的徒兒的歸處——亂葬崗。
在一個白骨皚皚的坑裡,張老見到了他幾個慘死的大徒弟。
冷冰冰、血淋淋。
除了他們,還有幾具着道袍的屍體,應該也是最近被官兵打死的道士,有年輕人也有老年人。
張老無聲痛哭,一雙老手在土壤中抓來抓去,甚至抓到指縫冒血。可他完全感覺不到,畢竟刀割般的心痛已經順着血液蔓延至全身。
***
官兵從張老的家離開後,那裡又連遭了好幾次賊,還有附近的百姓去屋裡拿東西的。待終于一連好多天沒有人再進去,張老悄悄地潛入了家裡。他本以為裡面會是一片狼藉,但事實上屋裡除了一些實在破得不行的東西,其餘的都被拿走了。
萬幸的是,他的衣櫃并沒有被動。
張老打開櫃門,裡面空空如也,倒不需要他再像從前一樣将衣服推到另一邊。
蠟燭被點燃,照亮了隐藏在衣櫃之下的天地。
這是一間很小很普通的房間,近半的地方都堆着書籍和寫滿了各種文字或鬼畫符般的紙張,剩下的地方隻放了一個木架、一張桌子、一隻闆凳。張老将蠟燭放在桌上,直起身望着面前這個他耗費了許多心血的地方。
外面風聲鶴唳,此時此刻,這方小小的天地本應該會讓張老獲得難得的心安。然而,置身于其中的張老卻從未如此心亂過。
從如今的局面來看,擺在他面前的隻有三條路,一條就是遠走他鄉從此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直至死去,還有一條就是被官兵抓住強制還俗或是被折騰死,而最後一條已經擺在了他面前。
回到過去,改變現在!
張老研究這種陣法已經有二十多年了,但他從未親身實驗過。從前他隻是将一些動物扔到陣法裡,結果自然也是五花八門,有的動物消失了,有的又被原封不動地吐了出來。最可怕的是,有時候這陣法還會絞碎動物,吐出皮毛血肉來。
二十多年了,從來沒有人真正踏入過這個陣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