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前。
水池裡,張文德掙紮着,往岸邊移,随後撲在了水池邊上,連帶着那些夾雜着膿液的水也灑在了岸邊。
謝塵往後退了幾步,但衣擺下還是沾了幾滴黑水。
張文德雙手扒在岸邊,披散着頭發,像是一隻剛從水裡爬出來的惡鬼。
“那我呢?”張文德直直地看向謝塵,“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你今年多大?二十幾歲?我變成這幅鬼模樣已經七十多年了,從修真界建立一直到現在。七十多年了,你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嗎?”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這已是張文德的極點,他喘着氣,喉中發出難聽的嘶啞音。
“我不想害人!我誰都不想傷害!”張文德的情緒很激動,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但我實在是太痛苦了,七十多年了!已經七十多年了啊!你們知道我有多痛苦嗎?你們能想象得到嗎?!我一直生不如死。我渾身上下都是爛瘡,連嘴巴裡都有。到處都流膿,又痛又癢,到處都是臭的。”
張文德又喘了一陣,才繼續道:“我早就不是一個人了,可我還和普通人那樣需要吃喝拉撒。可我連嘴巴和魄門裡都有爛瘡,我吃什麼東西都難以下咽。可不吃不喝,我又會餓,餓到抓狂。我無數次嘗試着自殺,可每一次我都死不了。無論我割的口子有多深,它都會痊愈。我實在是受夠了這種折磨,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我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我隻能這樣做。”
張文德止住了話語,他半個身子幾乎癱在了水池邊上。
“你是不是搞錯了一件事?”謝塵終于開了口,語氣卻非常冷漠,“你受的罪,憑什麼要讓别人來償還?”
張文德喘着氣,擡眼看向謝塵。
謝塵盯着他,道:“直到我來找你之前,不知有多少人被拐到那個魔窟裡!那麼多人幫你兜底,你倒好,你可真是給了我一個好大的驚喜!”
張文德的氣息似乎更亂了。
謝塵又道:“張為東知道嗎?”
張文德仍是沉默着。
謝塵冷笑一聲,道:“他不知道?”
雖帶着些反問的語氣,但謝塵心中已有了答案。
“你可真是好大的本事。”謝塵道,“幾十年不出這裡,竟然能将外面攪得天翻地覆!”
一時無言,似乎過了許久,張文德才終于吐出幾個字來:“……我……後……後悔了……”
“後悔?”謝塵嗤笑一聲,“張文德,你以為你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嗎?因為你,這麼多年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非命!你并沒有放下屠刀,你隻是将屠刀遞給了其他人。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嗯?靈華真人?”謝塵又補充道。
張文德的身軀肉眼可見地一僵。
謝塵道:“你覺得你對得起你的稱号嗎?”
水面有些波動。
謝塵道:“原本我還想着隐瞞你的身份,但是我現在反悔了。如果有需要,我會毫不猶疑地将你的事告訴其他人。”
張文德閉上了雙眼,上下兩層眼皮将黑黃的膿液擠壓出來,又緩慢地滑落到了眼皮底下。
謝塵簡短說了下情況:“小作坊的封印就是他設的,也隻有他能解開。還有那個張為東,他是張文德的心腹,之前一直在這裡照顧張文德。後來小作坊煉制回靈丹,張為東才離開這裡,到小作坊幫忙。”
謝塵又看向張文德,“張文德,到你贖罪的時候了。跟着我們去松陰那,把小作坊的事給解決了。”
蘇璟道:“他這個樣子,可以離開這裡嗎?”
謝塵道:“無礙,他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嚴重。他身上的這些東西隻是讓他痛苦,并不影響他的生命。一些基本的活動,比如走路飲食,他都可以。路上我們再給他注入些靈氣,能順利抵達松陰的。”
言罷,謝塵蹲下身子,直接盤腿而坐。他看向林安和蘇璟,道:“找個地坐吧,我們晚上再離開,現在還早呢,正好趁這個時間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說一下。”
林安和蘇璟便也席地而坐,三人的目光都默契地落在了水池裡的張文德身上。
林安已打量了張文德許久,這時才道:“他能說話嗎?”
謝塵道:“能,但不多,說幾句就得歇一會兒。”
林安道:“嗯嗯。”
謝塵道:“沒事,你有什麼想問的盡管說,時間尚早。”
林安又盯着張文德看,他渾身膿瘡,簡直不忍直視。此時此刻的他像是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小老頭,在結束了長時間的勞累後,随便團縮在一個角落休息。
單從這個場景來看,他真的很可憐。可是一想到小作坊的事,他就是始作俑者,林安又不得不收起他的同情心。
當年帝王陵事件進入收尾階段,而擺在修士面前的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理木偶。為了這個事,修士們不知争論了多久。曾有修士嘗試着能不能用靈氣将木偶體内的回靈丹化掉,讓其失效。但不行,回靈丹已經融入它們的骨肉中,根本淨化不了。活屍被粉碎,一些修士便也想着直接将木偶也粉碎了,可這一提議卻遭到了其他修士的反對。
“太殘忍了。”有修士這樣說。
“有何殘忍?!”有修士反駁道,“它們又不是活人,活屍都能粉碎,它們怎麼就不能粉碎了?!”
“他們和活屍能一樣嗎?!活屍是害人的怪物!木偶不是!他們是英雄!沒有他們,帝王陵的事能這麼快就解決嗎?!沒有他們,我們不知還要多犧牲多少人!”
“處理這樣的大事,怎麼能有仁慈之心?!大局為重啊。”
“是,這件事确實是大事。但無論如何,我們作為人,最起碼得有一些,哪怕是一點點的仁慈之心。”
“這些木偶生前都是被活屍攻擊緻死的人,他們年紀輕,傷口又不多,他們本來可以非常體面地下葬。但是為了盡快解決帝王陵的事,他們的家人都自願把自己的孩子捐了出來。其中有些孩子當時都已經入棺了,甚至是下葬了,他們的家人又把他們弄了出來,送到我們這裡來。現如今,他們的家人可是在看着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