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衆人說笑的時間,秋漸離光明正大地盯着慕無雙看。他喜歡慕無雙,從看見的第一眼就喜歡。無論過去多少年,初見時的點點滴滴都新鮮如昨。那個夏天,他路過鳳梧城,突然心血來潮想闖一闖鳳舞山莊的梅花陣,不想卻誤入無心苑。那時的他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會淪陷在一個男子的琴聲裡不能自拔。當他聽完一曲《鳳求凰》,拖着兩條被抽光了力氣的腿站到撫琴人面前時,那人微微仰起頭,一半臉在帶着潮氣的暮色裡流光溢彩,一半臉因病色未消而惹人憐愛。那不染塵埃的眼眸專注地看着他,溫暖,真誠,帶一點稚童的天真與迷惑。風吹來竹林的清雅之氣,那人睫毛輕顫,淺淺一笑,用清潤無比的嗓音道:你來了。我等你很久了。刹那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他頭暈目眩,像一條離了水的魚無法呼吸。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呼吸與聲音,笨拙地回道:嗯,我來了……七月的天氣燥熱難耐,他的身與心都出奇地平靜,仿佛浸在山泉裡那般惬意。後來,他們無話不談;後來,他将心事說與他聽;後來,他常伴着琴聲入眠;後來的後來……他看着那張溢着笑的臉,希望他們有後來。
秋嫣然并不知道兄長所想,一派天真地道:“哥,你說慕家的人怎麼都這般好看?慕姐姐已是人間難覓的清雅之姿,沒想到九公子比她還要好看三分。”
秋漸離想起很多年前,他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問了慕無雙同樣的問題。當時他倆正并排躺在溪邊的大石上曬太陽,慕無雙指着秀麗的山川河流說,鳳舞山莊的山水養人。“我妹妹也很好看。”他笑眯眯地道,“比天底下所有的姑娘都好看!”
秋嫣然坦然接受了自家哥哥的贊美,補了一句:“這個‘所有’不包括我慕姐姐。”見一對新人已結束了夫妻對拜,她頗為感慨地道:“時間過得真快啊!我們一幫人在娑羅山頂喝酒的事,好像就發生在昨天。誰能想到,一晃眼,最不可能嫁人的人卻嫁人了!”
秋漸離心道:是啊!嫁人了,嫁的還是一個不愛的人。不知為何,在這賓朋滿座。歡聲笑語的喜堂之中,他竟生出了曲終人散的惆怅。
“總算禮成了!”羅海城擦着汗道,“主持兩位的婚禮比我處理國家大事還要累人得多!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該入洞房的就入洞房,該喝酒聊天的就喝酒聊天,該交朋結友的就交朋結友……總而言之,今晚在這畫麟閣中,我們隻是一幫來參加婚禮的普通人,不需要拘泥于君臣之禮,也不需要恪守清規戒律,可随心所欲,肆意而為。”
“先别忙喝酒,聽我說兩句。”謝輕晗邊說邊從懷裡拿出梅花如意钗,“語遲,這是多年前一位老者贈給我的。他說,他與他的夫人因這钗相識相戀,一生相守相知,直至白發皓首。他還說,這钗會守護愛情,有緣人方能得之。我不信傳說,我隻相信事在人為。你信我,終此一生我都會陪在你身邊,一世共悲歡,死生不離棄!”他的眼底隐隐透着不安,甚至還有一點羞澀,大約是怕被拒絕。
慕語遲想起林翩翩,不禁心頭酸澀。她微微低頭,握着謝輕晗的手将钗插進發髻,輕颦淺笑:“此生不二,之死靡它!”燈光照耀下,那钗上的梅花顯得格外鮮活靈動,似乎還散發着絲絲縷縷的霜雪之氣。
衆人齊聲喝彩,搶着恭祝兩位新人喜結連理,舉案齊眉。
柳宸鋒指着一堆東西道:“六大門派的賀禮。兩位明天再拆吧!”
秋漸離道:“對,明天再拆。今天晚上的主要任務是喝酒聊天。”
謝青梧忙着招呼衆人入席,然後又忙着找人喝酒,快活似神仙。曲玲珑以慕語遲弟弟的身份自居,跑前跑後忙活,生怕有人說新娘待客不周。夜月燦心中的不安分也開始作祟,追着謝輕晗問他與慕語遲的戀愛經過。謝輕晗還沒回話,秋漸離已找了由頭将夜月燦捉到一旁,捏着他鼻子灌了滿嘴的酒。夜月燦哪裡甘心被灌酒,拉過宋瀾微和孟少群助陣,非要比個高低不可。慕無雙借機與秋漸離搭話,仿佛兩人隻是初識。秋漸離自然懂得他的用意,也沒有多的言語,所聊之事皆為日常。
慕無雙還在吃藥,不宜飲酒,被夜月燦鄙視一番後排除在外。他退到慕語遲身邊,低聲道:“劍冢旁的老梨樹下有父親留給你的東西。”
慕語遲怔了怔:“九哥為何現在才告訴我?”
“這是父親的意思,隻能在你大婚當晚跟你說。去看看吧,不管他做過多麼讓你讨厭的事,也還是父親。”慕無雙握住慕語遲的雙肩,真心道歉,“從前九哥對不起你,以後九哥會拼盡全力保護你!你信我一次!”
“我從沒怪過你,隻是當時有些灰心罷了。”慕語遲笑着道,“九哥,心懷過往,自省自悟是對的,可也不能一味沉溺其中。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别讓它影響我們的感情,破壞這好不容易才開始的新生活。”
慕無雙含淚道:“你能這麼想,九哥很開心!”他看看滿場賓客,又看看忙于應酬的謝輕晗道,“起初,我很擔心他娶你隻不過是為了國家利益。可當我看見他脫下龍袍,摘去王冠,穿着平常百姓的衣服與你拜堂成親時,我才知道這個男人是打心眼裡看重你的。羅海城年輕有為,當朝一品,多驕傲的人!竟也肯換下官服做了喜堂上的司儀官。那些老臣雖不怎麼說話,也都是高高興興的,沒有被勉強的迹象,想來這背後都是他下的功夫。語遲,曆經千辛萬苦,你終于有了歸宿,九哥很為你高興!你一定要幸福啊!”
“會的。”慕語遲含笑道,“有九哥守着,我會幸福的。”
兄妹倆正說着話,一陣嬌媚的笑聲從高處傳來。衆人擡頭看去,隻見安如意盤着兩條腿攤在樹枝上,像身上的筋被人抽了那般綿軟:“喲,這麼喜慶呢?看來妾身來得很是湊巧。”
認識她的人都如臨大敵。謝輕晗不動聲色地站到慕語遲身旁,沒有動作。
慕語遲抱拳道:“秋雨寒涼,姑娘衣衫單薄,不如下來喝杯酒暖暖身子?”
安如意翻個身,懶聲道:“這主意不錯。就是妾身懶得很,不想動彈。要不,讓你身邊那位帥氣的郎君來抱妾身下去?”
謝輕晗面色不改,不急也不躁,靠慕語遲更近了些。
慕語遲笑道:“我夫君雖是個能文能武的,對女人卻不怎麼溫柔。樹這麼高,我怕他粗手笨腳地摔着你,不如就由我代勞?”
“你就免啦!妾身不喜歡和女人卿卿我我。”安如意順着樹滑下,比蛇還要溜三分。她沖雙目噴火的夜月燦抛了個大大的媚眼,嬌聲道:“跟了妾身一晚上的那位姐姐,也出來沾點喜氣呗!錯過了這良辰吉日,可不劃算。”
衆人環顧四周,沒發現可疑之人。
慕語遲沾了酒在指尖,彈向門外的松樹,笑道:“未央夫人遠道而來,不嘗嘗喜酒的味道麼?我記得你也很喜歡喝酒。”她的目光在另一株更為高大的老榕樹上略停了停,随即閃開。
“好記性!”随着聲音出現的是未央夫人那張百媚千嬌的臉。她跳下樹,撣去衣服上的雨水,滿面春風:“這種場合下,妾身該怎麼稱呼姑娘?”
“十三公子,慕姑娘,君後,或者直接叫我慕語遲……總之,你愛叫什麼就叫什麼,我不在意,我夫君更不會在意。”
“慕姑娘豁達!妾身此番前來并無惡意,各位不必如臨大敵。”未央夫人拿出一塊黑色的玉珏,笑道:“妾身出門辦事,途經此地,忽聞姑娘喜訊,沒來得及準備賀禮,就以這個小玩意表表心意吧。還望姑娘莫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