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熱鬧助興,秦理便也興緻缺缺,評完第一名後,邵立行盛情邀請三場,他婉言謝絕,直接回酒店睡覺。
睡眠質量特别好,剛沾上枕頭,他的雪就入了夢。
冰冷的雪國刮着永不止息的狂風,雪粒像子彈,打在身上噗噗生疼。
他無所畏懼,擡起雙手,迎接狂風暴雪的洗禮。
當雙臂徹底張開,暴雪突然變作一片片白櫻花瓣,時間随之凝固,風徹底停止,櫻花瓣靜靜懸浮,天地間亦被這片靜谧所籠罩。
太陽升起,櫻花瓣反射出冰冷的光芒,仔細一看,每一瓣的邊緣尖銳鋒利。
唯美,詭谲……
當他不明所以地注視這景象,所有的花瓣毫無預兆地調整角度,緩緩地對準了他。
他屏住呼吸,世界變得越來越亮,白茫茫一片。
光芒刺目,他忍不住眨了眨眼,頃刻間仿佛摁下開關,成千上萬的櫻花刃猶如鋪天蓋地的雨,盡數襲來。
他痛苦大叫,血線揚上半空,染紅飄落的白櫻。
身體重重倒下,激起千重櫻花浪滾,尖銳的邊緣刺穿軀體,瀕死的窒息感扼住了咽喉,他暈死過去。
再睜開眼時,四周黑暗,惟有一盞殘燈映照。
他渾身是血坐在章園茶室的羅漢椅,雪依然是那天的裝扮,朱裳黑裙,珍珠步搖發梳斜插發鬓。
柔婉委地,偎于膝頭。
他居高臨下,雙目虛阖。
雪半仰着,數縷濕發落肩頭,裙衫黏在一捧春雪之上,純淨似鹿的眼無邪望他,口銜一截豔豔紅繩。
“叔叔……”
第一次,雪喊了他,尾音婉轉,動人心魂。
雪擡起手,輕撫血洞,無限憐惜。
他氣血翻湧,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崩壞了那些傷口,不顧鮮血淋漓,抓起紅繩,幹脆利落将禍首吊于窗架。
“離我遠點。”他聲音嘶啞,身堅似鐵。
不許雪沾他。
天真無邪眼如絲,雪咿咿呀呀,唱起了曲,“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着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兒松,衣帶寬,袖梢兒揾着牙兒沾也。”
見他不為所動,春雪舒展長枝條。
他踉踉跄跄,陷落了一绫雪。
燕語莺啼,聲聲嬌,“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情熱難忍,蹂花成泥。
繩兒緊,曲兒歡,天鵝頸向天歌,珍珠步搖秋千飛。
“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雲鬟點,紅松翠偏。見了你緊相偎,慢厮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也。”
“大聲點。”
撕裂聲震,山陵欲崩。
哭啼啼,淚紛紛,“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我欲去還留戀,相看俨然……”
“再大聲點,愛聽。”青筋畢露,他嘶吼。
委戚戚,啞了聲,“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3】
曲兒唱至高潮,纖纖玉指陡然化作冰刃,直進胸膛。
這一刀極準,正中心髒,白襯衣霎時透出一朵殷紅的血花。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雪,回應他的是天真無情笑靥。
呼出的白霧,模糊了容顔,惟見嬌豔欲滴的唇。
那紅唇說:“殺了你哦。”
聲斷音消,褪去迷思,他竟一直伫立在黑夜風雪中,哪裡有什麼溫香軟曲,紅繩旖旎。
不過是雪女惑心。
極苦,極樂,極痛……
無法言說的痛苦刺穿神經中樞,雪國陷落,瞬間炸裂成一片白晝。
“啊——”
秦理突然大叫一聲,從噩夢中驚醒,身體困在床間,好一會不能動,瀕臨死亡的恐懼交織極樂的體驗,久久不散地攫取他整個意識。
寒汗濕透了衣衫,透出一股濕冷。
被子在地上,空調沒開,褲子床單濕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汗,還是什麼。
他下意識摸摸頭,卻觸到一片冰涼,手中竟然捏着珍珠步搖發梳。
嗓子幹得冒火,身體出奇地冷。
也許。
也許他要病了。
“嗯……”
難受的悶哼聲打破夜的靜谧。
一盞落地小燈的淡黃暖光照亮地面的藤筐,青蔥纖手在波西米亞毯下若隐若現,不時痙攣抽動,細長的指尖時而輕掠筐内,時而緊縮彎曲,攪動精緻的毯面花紋宛如漣漪蕩漾。
微光一隅之外,是濃郁得化不開的黑夜。
複古深棕綠沙發猶如失陷的夜行舟,載着毯下蠕動的女孩落入夢魇的深淵。
章柳應酬完回家,轉過玄關,就看見眼前這詭異的一幕。
家裡空調開得足,晚上睡大廳也無妨,她本來不想管,但小東西哼哼唧唧不斷,連叫數聲不應,她不禁走近,一把掀開毯子。
小姑娘蜷縮在沙發裡,汗水不停滾落,像被大火焚燒,全身透出不正常的潮紅,一隻手放在胸口,抓着一串珠子,雙目緊閉,嘴裡間或發出難受的悶哼。
“小雪?噩夢了?”
章柳叫不醒妹妹,上手一推,竟然全身滾燙。
她驚了一下,又推又拍,“小雪,怎麼了?醒醒。”
來自世界之外的聲音,破開迷夜的水幕,驚醒了章雪。
她很想回應姐姐,但那些水幕像膠一樣,黏住她的眼睛,封住她的嘴巴,纏住她的手腳,害她不能看,不能說,不能動。
偏偏背後燃燒的火人鎖住她不放。
放肆的烈焰點燃她,灼燒她,毀滅她,令她在大火中粉絲碎骨,化為灰燼,又涅槃重生。
痛苦至極!
她崩潰大喊——
“啊——”
章雪一聲大叫,終于破除迷嶂,自夢中驚醒。
睜開眼便看到姐姐憂心忡忡地撫着她的額頭,問:“小雪,夢見什麼了?生病了麼,還能說話嗎?”
雙眸如霧鎖春江,章雪有好一會兒不能分辨現實與夢境。
蝴蝶似的睫毛微顫,小姑娘往日端莊淺白的唇色,現下分外秾麗妖冶。
紅唇幽幽籲出一口氣。
曆經小死,竟有徐徐甘生。
黑發似水瀑滑落,掩住面龐春色,濕紅纖指攥緊胸口的流珠,她啞聲說道:“我……沒事……做噩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