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慎移開目光,看向莊遂平:“讓你去挑書挑了沒有?挑了就走了!”說罷不等回應,“蹬蹬蹬”下樓了。
紀母在樓下,拉住氣呼呼的兒子,輕輕拍了他一巴掌,嗔怪道:“又在這裡胡說八道!說好回來住一周的,這才第幾天?!快點,換個鞋子,陪媽散步去!”
紀慎左右在家裡也不舒服,便聽母親的,出門散步去了。
母親挽着紀慎的手,走到花園中心,才慢慢問:“你這兩年見過沅沅沒有?在一個城市裡頭,說起來你們的工作也搭得上邊的,你要照顧他。”
“他還要我照顧?爸不是什麼都教給他了?再說了,他那工作做起來得心應手才是,校對編輯麼,有什麼好照顧的?”
“你心裡就是怨你爸,什麼都教給他了,難道沒有教給你?要不是你爸從小對你……就靠你在學校裡學那點東西,現在才當不成什麼系主任!”母親歎了聲氣,“你當年非要跑那麼遠去讀書,當時兵荒馬亂的,你爸不知道多擔心,偏生嘴硬,什麼都不肯說,後來安定下來了,你爸雖然表面不說,可總是留意你們那裡的消息,你這次肯回來,你爸很高興的。還有你帶回來那個小孩子,你爸對自己的學生都沒有這麼上心的,昨晚看那個論文看了一宿……”
紀慎哼了一聲:“自己的兒子和學生不上心,倒是對别人的兒子和學生上心!”
“什麼别人?!上心的還不都是你的兒子和學生!說回來,媽也沒見你對誰這麼上心過,你很喜歡這個學生吧?”
紀慎怔了一下,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屋裡頭,莊遂平吃了早餐便膽戰心驚地往客廳去了。他的論文擺在桌上,他的字是黑色,紀慎的批注是紅色,昨晚老先生又用藍色的墨水寫了修改意見,每張紙都滿滿當當的。
“來。”老先生朝他招招手,讓他坐下,“咱們先說好的。”
一般來說,到了老先生這個年紀和地位,再給别人指導文章,就隻會一針見血地說問題在哪裡,不會再有什麼誇獎和安撫了,隻是見小孩一直怯怯的,對自己沒什麼信心,才多了這一道程序。
莊遂平也覺得驚奇——自己的文章還能有好的地方?
“你寫的吳偉業,其實研究吳偉業的人也不少了,但是你的同理心好像很強,師爺還是頭一回看到有人花這麼長的篇幅去剖析他的矛盾心理。”
不願意舍棄自己一身本事,害怕就此喪生,卻又不願在青史上留下二臣的污點,一個晚明才子,在外界的壓迫和内心的軟弱雙重作用下,最終出任清朝官員,走上了一條會被世人诟病的道路。别人都在指責他如何不堅守立場,可莊遂平卻想,他一定也很痛苦,以至于死後也隻想留下詩人的名号。
“我、我是覺得要深入理解他的心理,才可以正确解讀他的詩文……”莊遂平一邊解釋一邊看向紙上紅色的批注:過于啰嗦,删。
果然是不該寫的吧。
“你的想法很對,剖析得也很有層次感,但是語言有點累贅了,師爺想着這部分還是可以保留的,但是語言一定要簡練,否則篇幅就拉得太長了。”
莊遂平不是那種特别靈的小孩,老先生能感覺到,給他講論文得特别耐心,剖得很細,可是他很謙遜,不會像一些自以為是的學生一樣梗着脖子說自己是對的,也不會口是心非,嘴上應着是是是,心裡卻不認同。
這樣的性子,倒是很适合做學術。
“走,上樓去,師爺給你找書。”講完論文,老先生幫他收好,拉着他到書房去了。
那兩個大櫃子,老先生輕車熟路地打開其中一個的玻璃櫃門,在第三排中間抱出了一大沓破舊的古籍,放在一旁的書桌上:“我記得有本吳梅村的集子,還有一本錢謙益的,你用得上,帶回去。”
“啊?”莊遂平受寵若驚,連忙擺手,“不不不,不用了……”
“說什麼不?你老師來,不就是為這事?來一趟,什麼都不給你,顯得師爺多小氣!”老先生笑吟吟的,邊說邊找書,讓莊遂平頭一回有了那種奇妙的感覺。
就像是巍思在嚴先生家裡,閱冬在秦老師家裡。
被愛着被呵護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