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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格蘭威士忌還叫外守有裡的時候,她的父親曾想讓她成為一名醫生。
在她還是外守有裡的時候,記憶裡的病痛總是比快樂多得多。她是早産兒,出生時牽連了她的母親,最後從手術室推出來的隻有一具筋疲力盡的屍體和一個孱弱的嬰兒。她記得她的課業總是斷斷續續,因為她需要隔三岔五地去醫院吊水,那時低燒是最常陪伴她的東西。她從沒有參加過學校的春遊,因為即使是普通的腸胃炎也能夠輕易讓她進一次危重病房。所以外守有裡隻做了短短幾年的普通女孩。她沒能完成國小的課業,在一個春天徹底住進了醫院,那年的春天格外陰冷,她本想和相熟的夥伴相約,去最後看一眼長野春日的漫山櫻花——
雖然最後兩個人都食言了。
後來外守有裡記得她總仰卧在移動病床上,睜開眼就隻能看着那圈冷白色的光暈,在日漸模糊的視線中搖搖晃晃。在對氣味的感知也消失之前,總有來蘇水的嗆人味道像蛇信般舔舐鼻腔。有時她聽見護士們推着她穿過漫長的走廊,父親的皮鞋聲在瓷磚上敲出急促的節拍。他趕來,不再穿着沾有機油的工作服,袖口的金屬徽章也不知去向。
在她人生的前幾年,還擁有對生活的希望的時候,她的父親曾想讓她成為一名醫生。因為他希望有一天她可以被治好,醫生也好,随便什麼人也可以。他讓外守有裡好好學習,讓她努力地識字和算數。
而事實上最先開始研究醫學與藥物的人是她的父親。
比課本上的古詩更晦澀,比兩位數的乘法更複雜,于是他的父親被輕而易舉地改變了。她聽到來探病的某人歎息着懷念她父親以前的樣子,一個擁有光明未來的工程師,與世無争的樣子,袖口總是佩戴長野縣工程師協會的金屬徽章。
但在在經年累月的痛苦和折磨之中,這個男人變得偏執,神經質,他開始和醫生吵架,朝着前來探病的人怒吼,生命力和錢以同等的速度流逝,同時被帶走的還有他人的同情與耐心——
而有裡,她想開口說爸爸你别難過,爸爸要不然放我走吧,但她甚至沒辦法發出任何聲音。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睜開眼睛。
視線比任何時候都清晰,聽覺比任何時候都敏銳;她聽見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震耳欲聾,眼睛被明亮的白熾燈刺出眼淚來,在她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之前,她聽到一聲歎氣,然後一隻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不痛嗎?”
模模糊糊的光亮中一個聲音問她,似乎有點耳熟,但她沒法從記憶的角落裡翻找出結果。死亡的味道消失了,來蘇水的味道消失了,她從這個人身上聞到幹淨的洗衣粉的味道,這對她而言算是久違的芬芳,于是她眨眨眼睛,很輕易地落下眼淚,以慶祝外守有裡來之不易的新生。在這濕潤的新生之中,她聽到記憶中某個有鮮花的春日應和她的慶祝——
“好久不見,有裡。”
擁有藍色圓圓貓眼的男孩如是說。
新生的代價由她的父親和諸伏哥哥支付——現在得叫他蘇格蘭才行了,連國小都沒有讀完的女孩遲鈍地接觸着這個使她新生的奇妙世界——神秘的能讓人起死回生的藥物,實驗室與人體實驗,還有一個盤踞在黑暗裡為這些研究斂财的地下組織,這就将是她接下來将要立足的地方。而她的童年玩伴似乎在這個地方如魚得水地生存着,那些給她打針的大人在提起蘇格蘭的名字的時候都會加上敬稱。
父親曾來探望過她幾次,嘴裡念念叨叨地說他會保護有裡,絕對會讓她活下去什麼的。許久不見的父親蒼老得可怕,佝偻的身軀下是讓女孩退縮的狂熱。她記得那時蘇格蘭總是倚着門框站着,冷眼旁觀病房裡的溫情畫面,看起來疲憊得吓人。
後來格蘭威士忌才知道她父親嘴裡的保護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