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靈魂大都是灰色的。
每當生命逝去,流淌在身體裡灰色的煙氣便自軀體升騰,散到天地人海裡去。
許多年來,不論身在哪座城市,不論陰晴還是雲雨,隻要她擡頭,就能看見天穹廣廈之間橫懸着的湯湯滔滔的冥河。
冥河這個名字是她自創。
這創作無人可以分享。
因為從大地升起的煙氣在人間徘徊變換了再久也終究會朝着那個方向去,她便認為那是靈魂的歸處了。
煙霧袅袅,雨傘傾斜。
劉幸福三人被萬仞高空磅礴來處那壯麗得令他們動彈不得的煙波所震撼。
高的天空上,洶湧激蕩的煙海有難以言喻的悲怆。它仿佛能讓他們看見人世間千百年的輪回,看見人間萬千生靈的遺憾。寂靜奔湧,洶湧激蕩的煙波裹着死去的愛恨遠赴萬裡。
他們理解了她這些年為何奮不顧身近乎嗜血的掠奪财富——
萬物衆生死後都會變成輕煙,消散在那大河裡。既然這世上沒有永垂不朽的英魂,也沒有庇佑蒼生的神明。那麼。唯一能抓住的僅有當下了。
三人看向彼此。
不同人生軌迹的他們身體裡的靈魂是一樣的。混沌的,灰色的,很有顆粒感的,煙氣。
郁杭的靈魂是黑色的,濃稠而且洶湧。
她見過有些花草,有些飛鳥,有些人……他們的骨血裡流動着另外的東西。郁杭并不是唯一。她早知道這世界有特例,有的斑斓絢爛,有的熱烈如火。可她還是忌憚他。
怎麼會有人骨血裡流着如同鋼琴烤漆一樣純黑的玩意兒呢?
這遏制了她與他交心的沖動。
正常情況下,即使不想保持長期關系,或者立場對立,隻要長期共處我們仍然難以在他人面前維持百分之一百假面。唯獨郁杭是例外。
她對他從未坦誠。因為在某些稍微柔軟的時刻,她總會忍不住猜測他靓麗表象下鮮為人知的面目是個變态。
郁杭慢慢轉過身,貼心的比出個松垮的斬首動作。鮮紅的顔料刮過脖子,顯得他妖異:“看不到嗎?王總你快要死了。”
她當然看得到!
靈魂離開軀體之前有很多征兆。
紅線是其中之一。
王陵珊并非生來就是王總。
她也曾拼過命、流過血,妄圖去拯救必死的陌生人。所以當紅線一寸寸攀爬纏上她脖頸的那天,她崩潰的砸碎了一桌碗碟。
她知道,紅線就是最終答案,是不論如何奮力都無法撼動的命運結局。
打掃之後,她接受了來日無多。
她盤算着所剩無幾的時間,有條不紊的安排後事。可是當絕望有了裂痕,恐懼就會重新漏進來。
“沒有冒犯的意思。既然這是一個交易,我必須得确認您是否真能處理您說的……那個東西。抑或是,命運。”
郁杭聞言放下畫筆。輕輕一揮,手上憑空展開一把金邊折扇。他把玩似的将扇子在指尖轉了個圈,随即兩指一捏,合起扇子。他将那紅線挑起來卷在扇子上,接着王陵珊脖頸上血紅的線便像琴弦一樣蹦斷了。
“這樣行嗎?”
不需要變換什麼表情,也不需要問什麼問題。事實就是如此。
王陵珊攥着床單:“逆天改命就……這樣簡單?”
“也不容易,會遭雷劈的。”
他目光很輕,謙虛笑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扭轉身繼續去畫他的丘比特。
王陵珊看出來他并不在意是否被雷劈。
謙虛有時候隻是一種習慣。就像薊城人講話用“您”與尊敬無關一樣。齊迎亞嘲諷他人的時候也用“您”。一句“您這人兒穿海魂衫站什麼後甲闆呢”,罵丫挺的罵得特别髒。
同理,王陵珊認為郁杭在蔑視雷霆。
湯湯浩浩的煙波漸漸稀薄成了雲。
“還有符嗎?”
“沒了,不過也不算沒……”
齊迎亞掃了劉幸福一眼。
劉幸福被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啥。有有有有!紙符我複印了,還,拍照了!手,手機裡有照片。老别頭我,我,我跟他有合影。齊總一定能找到他。”
三人湊在一起看劉幸福的手機。
那是一張常規意義以外的紙符。
它現代感十足,跟演唱會門票一樣有副聯。大的一半是正常看不懂的連筆。劉幸福的手機不好使,圖片扒拉不大,屏幕還花,認了半天三個人也就隻認出打頭的勒令兩個字;副聯卻是完全不一樣的風格,規規整整用簪花小楷寫着:天地萬物,渺渺冥冥,散者成氣,聚者成靈。
劉幸福嘟囔着念了一遍,感覺腦子“嗡”一下,情不自禁“诶?”了一聲。
齊迎亞壓根不想理搭理他,緊着眉頭研究紙符。倒是文達,輕輕瞥了劉幸福一眼。
劉幸福原本雞窩一樣的頭發竟不知何時炸了毛。
看天空,隻見頃刻間天上雷雲翻滾。
文達的身體反應迅速于大腦,轉身就往樓梯口跑。奔了一步,想起還在原地的劉幸福和齊迎亞,轉回身來一手一個拽住兩人手腕:“快走!”
劉幸福被拉得踉跄。“哐啷”一聲盆裡的犀角摔到地下,手忙腳亂想去撿反而将齊迎亞手裡的雨傘和手機都撞掉了。
三人前腳進屋,便聽外頭“咔嚓”一聲。
緊接着盆被劈得炸出聲巨響。
那犀牛角不知怎麼的被炸得飛起,“嗖”一下擦着劉幸福後腦勺釘進了牆裡,劉幸福被吓得同手同腳。一隻被磨平了紋路的趿拉闆兒踩在水上直接打滑,接着就是一個大仰八叉。
王陵珊努力笑出波瀾不驚:“杭老闆是……道士?”
其實不像,不過眼下的關鍵在于另一個問題——不論郁杭屬于什麼派系,在橫向對标當中,他比起他的同行算什麼水平。
在她大概率不怎麼對的玄學常識裡,不論是動物還是人修行渡劫,遭雷劈都是危險且值得好好說道的一件事。這怎麼聽他的口吻,他好像常遭雷劈呢?
如果她常識無誤,那就是他能力翹楚,她對他的态度就得再柔和些。如果她的常識有誤,那……她就可以貨比三家。
郁杭那眼神顯然在質疑她是不是瞎子。
“哦,氣功大師。”
王陵珊随口敷衍。想做橫向對比,就要把答複時間往後拖,這不是個太容易的事情。
“不,我是妖怪。”他好心好意糾正她。
不久前掉落床單的紅線慢慢浮起,一條變成兩條。
王陵珊右眼皮狠狠跳了幾下。
“剛剛是誠意金。珊妹這兩天不會死了。”郁杭一臉真誠:“談正事?”
“女方是哪家的姑娘?”
“齊家。”
另一頭。
電閃雷鳴間,齊迎亞被劉幸福一腳鏟飛,拽着文達滾下樓梯。
齊迎亞這跤摔得極狠,連眼鏡都摔蹦出去一塊。文達則是頭撞到牆上,直接磕出了個口子。
一時間鮮血沾得到處都是。
三個男人滾在一起。七手八腳,誰都還沒穩住爬起來,又都感覺渾身一麻。隻見一條電光炸開,電球擊碎窗戶,帶着亮瞎人眼的光熱将牆上的犀角炸得粉碎。短暫的空白之後,巨獸嘶吼般震耳欲聾的雷聲震動四周。
“齊迎亞是家中獨子。您喜歡男的?”
“你應該知道齊染吧。他有個妹妹。”
王陵珊垂下眼,隐藏了情緒。
縱使齊迎亞追求她已久,甚至有意帶她見過自己父母,仍然未提及過自己跟齊染的關系。
齊染跟齊迎亞有關系,是文達告訴她的。
“他們是同一家族不同分支的孩子。”
文達這樣說:“現實生活中豪門和家族是兩個概念。像齊家這種能夠跨越朝代興衰的大家族,太平盛世,成員各自發展,遵從優勝劣汰,除了極特别的個例,彼此之間不撈人更不建立裙帶關系。齊染是軍旅世家,太爺爺和爺爺兩輩人都有一匡九合之功,而齊迎亞家往前數到大明朝都是做生意的。在法律意義上,他們已經不算是血親。”
與頻頻出現在商務雜志上的齊迎亞不一樣。
齊染是真正的巨鳄之子。動齊染的同胞血親,是猛虎嘴裡拔牙的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