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泡泡吞下了部分晃眼的光線,通透的弧形泡沫使對面的景物扭曲成了看不懂的模樣,遊樂場内嬉鬧的孩童與我擦肩而過,我恍惚又有了一種自己隔絕于喧嚣之外、溶于空氣與光影之中的奇妙幻覺。
酷拉皮卡在我身側步伐沉穩地緩慢地走着,為了防止被人流沖散,他十分自然地牽起我的手,這本就是沒什麼特别的舉動,或許我們都習慣了,這種将我們聯系起來的超越友情的——近似于親情的感情。這個男孩是我的家人。
我為這樣的想法而感到幸福,也為這樣閑适溫暖的午後感到幸福。放松下來的時刻,我總是習慣性頭腦發渾,我不知道這是否是隻屬于我一人的怪異習慣,它幾乎是不可控的。
在這種時候,我往往沒辦法認真思考什麼問題,也做不到反思過去、或者為未來做打算。我隻願意順應感覺放空自己的頭腦,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那樣漂浮在光暈中,此刻的我,是完全活在當下的自己。
說實在的,雖然我的經曆或許已經算得上是相當離奇——畢竟我不認為穿越是一件大概率發生的事件,但是說到底,我仍然隻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不論在過去還是現在,我隻是一個平凡的、和絕大多數人都一樣的普通人罷了,我身上既無偉人的特質,也不含什麼叫我自己都羨慕的特長。要說唯一有些特殊的,大概就是我時常會有那些較為無意義的、冗長的心理活動,以及神賜給我的能力了。
和這世界上所有普通人一樣,我會為微不足道的安逸感到幸福,以及那種叫人放松的、無壓力感的陪伴,可以完全信賴的夥伴,我太需要一個這樣的朋友了,或者家人。
總之,生性溫柔、正直的酷拉皮卡,于我來說便是最合适的選擇。隻要待在他身邊,他就會帶給我一種永恒的錯覺,仿佛這樣安靜的時光會沒有波瀾、永遠地持續下去。
雖然這麼說很鹹魚,可是事實就是,我真的沒辦法不喜歡這樣的世界。
并非純粹的喜歡,而是一種喜歡與恐懼交雜的更複雜的感情,因為我早就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人人都擁有無盡的可能,這裡沒有的條條框框的限制、沒有從前世界那些空泛的形/式/主/義、社會的運行也不再枯燥一如龐大機械的冰冷齒輪,與之相比,這裡則如同伊甸園裡令人垂涎欲滴的禁果那般,危險又迷人。
或許,隻是因為我向來不過分畏懼死亡,才使我有膽量直言自己喜歡這個世界,因為它危險的那一面對我來說并沒有什麼過大的影響,又或許是我獲得的能力給了我這樣狂妄的資本,總之怎樣解釋都合理,我也接受自己心裡那些或許會暴露弱點的想法。
如果要我來設法形容的話,從前那個世界更多像是一個灰白色的整體,像是望不到盡頭的冬季天空,但這并不是說它就蒼白,因為我了解它——雖然沒那麼了解。
我覺得它被限制得太多,可是這是它維系秩序與安全的代價,是必要的、無可厚非的。而且在那樣的規則下,其實才更容易生出溫情,因為即使人類整體看起來是那麼孤獨冷漠,但每個人的心都是活的。我熱愛那樣的溫情,那是我生活中絕大部分希望的源泉。
相比之下,這個世界黑白色的界限要更加分明一些,這黑白不代表善惡尺度,而是一種更加鮮明的對照,是有多少可能、就有多少危險的綜合。就好比有人要用手去握住一枝野生玫瑰,那就同樣會為利刺所傷。
遊樂場門口的小醜先生遞給我一個粉紅小馬形狀的氣球,我接過來,看着小馬在天上搖搖晃晃地飛。他還想要給酷拉皮卡一個,但是被男孩禮貌地拒絕了。
歡快的童謠從四面八方響起,身邊的大人和孩子都擠成一團,快要把我淹沒在人流之中,我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抹藍色的影子,還有日光下閃閃發光的金色頭發。他拉着我穿過人潮,來到較為偏遠的一個角落,然後才有種總算逃離苦海似的放松感,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我們可能來的有些不是時候。今天剛好是周末吧?這裡還真不是一般的熱鬧呢。”他說。
樹影搖曳,細碎的光影像泡沫般落在他臉上,落進他棕色的眼瞳,好像在裡面埋下了光的種子。我慢悠悠接過旁邊攤位老闆做好的兩串白色棉花糖,遞給他一串,他搖了搖頭,之後被我一把硬塞了進懷裡。
“小孩子哪有不吃棉花糖的。”我說。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皺了皺眉頭反駁。
我随意揮了揮手,假裝自己不跟他一般計較,便轉身開始尋找目标:“既然人多,那我們就挑人少的項目先開始好了。”
話雖這麼說,但整個遊樂場裡幾乎已經沒有人少的地方了。我們排了半天的隊,無聊到我差點站着睡着,酷拉皮卡倒是早有準備,掏出背包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換的一本新書,站在那裡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我蹲在地上扯葉子,他斜倚着欄杆專注看書,我瞄了他一眼,說:“喂,小鬼,提醒你一下,光線這麼強的地方看書對視力不好,我可不想你小小年紀就戴上近視眼鏡了。”
“别叫我小鬼。”他頭也不擡地說,“窟盧塔族人的身體素質比普通人要高一些,我父母視力也都很好,我應該很難近視。”
“但是你整天除了看書就是看書,小心學成書呆子。”
“書呆子?即使脫離書本,從實踐方面來說——至少我分得清糖和鹽的區别吧。”他熟練地回怼到。
“你這小鬼,怎麼還提這事!”尴尬的回憶突然被扒出來,我惱羞地擡手佯裝要揍他,但是由于我是蹲在地上的姿勢,而且本身也沒有真的想打他的意圖,故隻是把手臂在空中裝模作樣地揮舞了一下,然後憤憤地說,“你看看别人家小朋友像你這麼大來遊樂場一個個都活蹦亂跳,開心得跟什麼似的,你怎麼就這麼不像個孩子呢,搞得好像是你來帶我玩一樣。”
“準确來說是我在陪你玩呢。”酷拉皮卡輕輕笑出了聲,看着這小鬼遊刃有餘的模樣,我更氣不打一處來。剛準備起身好好和他理論理論,他卻突然沖我彎下腰,柔軟的頭發像被剪斷的金色瀑布一樣垂下,伴随而來的是一片與他輪廓相同的陰影。他彎腰看着我,眼神中有些意味不明的東西,身影遮擋住了我面前的陽光。
幸虧我及時刹車止住了起身的動作,才避免了一頭撞到他身上的尴尬局面。
“喂喂……死小鬼,突然湊過來幹什麼啊,很危險的。小心我撞碎你的頭蓋骨。”由于慣性,我沒控制住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雙手撐住地面,緩過神之後不爽地沖他抱怨到。
“我說你啊,”他眉毛微微向上揚,睜大眼,俯在我身前,露出可愛無辜的表情,背陰的身影給他的臉頰渡上了一層暗調的濾色,唯獨那雙眼睛仍在靈動地閃爍着,我知道那是剛剛遺落在他眸中的光的碎片,“不想我看書,想叫我陪你玩的話,你直說不就好了,繞那麼大彎幹嘛?”
“什……誰想叫你陪我玩啊!我才不稀罕呢?”被這孩子直接戳穿了心中所想,我一下子就窘迫得臉頰升溫,下意識地反駁到。但是說完之後我又覺得生氣,怎麼我個成年人反倒被一個小鬼耍的團團轉?
幸運的是,在大戰即将開始之前,鬼屋排到我們了。
我用鼻子輕哼了一聲,擺出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模樣拍了拍酷拉皮卡的肩膀,說:“今天先不跟你吵,等會進去你要是害怕記得抓緊我,可别吓哭了。”
“這話該我說才對。”他應到。
見識過太多真槍實彈的血腥場面,我本以為自己有十足的把握從鬼屋平安出去,加之我天生也不是那種膽小柔弱的性格,而且我本身還算是半個無鬼神論者(雖然我已經見過神了),這大大增加了我的自信心,仿佛邁進鬼屋大門的那一瞬間我就是最勇猛的出征武士。
但事實證明,是我太高估自己的實力了。
喪病玩偶主題的鬼屋的布景采用了黑/童/話風格,進門過去先是一間堆滿破舊玩偶的黑暗房間,似乎是一個廢棄的詭嬰卧室。我們的照明設備僅有人手一支的手電筒,城堡裡詭異的笑聲辨别不出傳來的方向,像是要用那些幽幽的音符把整棟房子都吞噬一樣。
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輕輕咳嗽兩聲,然後故作鎮定地扯住了酷拉皮卡的袖子。
“我說……雖然我知道這都是假的,但是這裡布置得也太瘆人了吧……”我小聲念到。
“你害怕了?”酷拉皮卡一邊問我,一邊順勢就攬住了我的胳膊,讓我保持在離他很近的距離。
我搖了搖頭,聲若蚊蠅地回答說:“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