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晏一生都沒有失去過什麼東西,隻有被他抛棄的,沒有離他而去的。
因為無所得,亦無可失去。
擁有林北柔之後,司空晏才隐隐體會到,何謂患得患失。
當那個一直被他當成習以為常的存在,為了替他擋下一道會打落他一層境界卻不至于緻他于死的玄霄雷劫,居然用肉·身去擋雷劫。
司空宴腦子在那一瞬間是空白的。他的情緒和思考都來不及跟上反應。
那一瞬間,他感到的隻有巨大的寒冷和深邃的空無。
林北柔的心髒被穿了一個血洞,人倒在了他的懷裡,血染紅了自己的衣服也染紅了他的衣服,她平時眼神總是比較懶,像沒睡醒一樣,眼簾半睜半閉的,這一次她的眼睛卻睜得很大。
司空晏的心髒也像被活活挖了出來。
心髒被懸挂在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虛空中一點一點密閉并被抽幹血液。
懸之遲來的是無以倫比的暴怒。
這種暴戾沒有具體的針對對象,是對整個天地,對渺茫命運的憤怒。
司空晏看到了自己的無知,被長期驕慢遮蔽,以為半步踏虛境界,可以藐視天地,卻發現依然有無法逆轉的極限,無能為力之事。
等到司空晏願意承認林北柔确實死了,他才注意到一些被他忽略的小事。
比如,杏林谷的醫仙丹桂真人,在林北柔死去後不久,突然将一身醫術傳給親傳弟子,啟程雲遊,從此消失了。
杏林谷有人證實,林北柔似乎之前去找過丹桂真人。
司空晏親自到了杏林谷,一幹藥修醫修瑟瑟發抖,以為他是來屠滿門的,面如死灰都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結果司空晏隻是尋尋常常問了兩句話,知情人士回答後,他就走了。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撿回了一條命,甚至以為自己在做夢。
司空晏步入千燈殿,看着上面他親手供奉着的,屬于林北柔的一盞長明星燈。
這是唯一一盞沒有焰火的燈。
之前那個壽數耗盡的大能說,林北柔的元神已消散于天地,不會再有輪回轉世。
司空晏每天都會在這盞無焰之燈面前坐很久,盯着燈芯。
代掌門事務繁忙,卻依然把司空晏的命令置于太乙天都一切内務外務之上。
司空晏一人在,太乙天都才能成為太乙天都,成為整個勝身洲最有威壓的所在。
“老祖,晚輩去莊嚴脈禁地看過了,太初靈核的元座,是空的。”
司空晏閉着的眼睛刹那睜開了,幽黑瞳孔深不見底,空氣一片死寂之後,裡面仿佛燃起兩簇鬼火。
代掌門屏息凝神,将自己融入背景闆,等到司空晏的靈壓撤回,他才敢呼吸。
“……去哪了?”
代掌門要是沒有答案,絕對不敢來見司空晏,他躬身到底,跪拜着回話:“太初靈核,無法附着于法器靈寶等有形之物,隻能附着于元神上。”
司空晏眼睛裡的鬼火越來越亮了,他看上去不像個修道之人,更像個即将走火入魔之人。
從前的仙姿佚貌,現在的仙姿魔态。
代掌門語速不由自主加快了,聲線有些不易覺察地顫抖:“現場,确實有元神痕迹遺留。”
“是誰?”司空晏的聲音就像脫離了七情六欲一樣,超然物外。
明明異常平靜,卻讓人全身細胞都開始瑟縮,元神恨不得逃離當場。
“……就是那位。”代掌門不敢直呼林北柔的名字。
林北柔在太乙天都有個尊稱,小朔宸君,是太乙天都玉牒裡,司空晏和她一起搖出來的名字。
一宗之首座的道侶尊号,會沿襲前代尊者,有福佑之意,這是勝身洲的傳統。
這個名号取自創派之初的一位元老級掌門,大朔宸君,也是一位劍仙。
林北柔自己倒是挺喜歡小朔宸君這個号的,她出去交遊時,别的門派掌門也都這麼稱呼她,不過自從林北柔死了以後,太乙天都沒人再敢提這四個字。
而莊嚴脈禁地,曆來隻有掌門和其道侶才能進入。
林北柔的元神,接觸了太初靈核,然後她死了,所謂元神消散,太初靈核随之也消失。
……呵呵。
司空晏緩緩起身,肩膀開始抖動。
不可遏止的陰戾瘋狂的大笑,傾瀉而出,代掌門及時在千鈞一發之際,瞬間撤離到百裡之外。
山巒在震動,峰頭在搖撼,整個太乙天都的中心地界都随司空晏的情緒而激蕩。
代掌門無法判斷,太乙老祖究竟是極緻的狂怒還是至高的狂喜。
他在逃離之前,餘光看見司空晏四分之一側臉上有晶瑩水光滑落。
代掌門不敢猜想那是什麼,直接掐滅念頭,給自己施了法術,讓自己徹底忘了看見的景象。
那一天起,太乙老祖的狀态就變了,他一改之前的死氣沉沉,整個人沉浸在了另一種讓人恐懼的興奮中。
從那天起,司空晏就一直在尋找着什麼。
元神會消散,但太初靈核不可能消失。
那就隻有一種可能,林北柔的元神依然存在,隻是不知道為什麼,躲過了他的感知,讓他以為她徹底死了。
林北柔還活着,這一絲可能讓他整個靈魂都開始燃燒。
緊接着,另外一個可能也同樣存在感強烈。
林北柔為了拿到太初靈核,欺騙了他。
她背叛了他,她踐踏了他們的約定和承諾,她抛棄了他。
為了未知的原因,她舍他而去,甯願死遁也不願意告訴他真相。
那個未知的原因,在她心裡,分量比他重。
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還是說,她心裡一直愛着别人?
司空晏猜疑萬千,每個想法都是一把刀子,将自己虐得遍體鱗傷。
這樣着魔一樣的自我折磨,卻讓他内心深處點燃了詭異瑰麗的生命之火。
司空晏再次深深感覺到,他是活着的。
不再枯寂,不再無聊,隻有林北柔能帶給他這樣擊碎一切空虛的感覺,讓他内心那個永無止盡的空洞被填滿。
林北柔在他身邊也好,離開他也好,隻要知道她還活着,她還存在着,他的世界就仿佛一下子有了光,出現了蔚藍的長空和郁郁青青的豐饒土地,生命抽芽生長,花鳥蟲魚熱熱鬧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