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手腳無措地站在門口,竟是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方覺大師從神龛裡取出一個白玉牌子,遞給溫勝寒,上邊用紅朱砂寫了個名字,顧蜻遊隻能模模糊糊地觑見個“鐘”字,看字形,像是個女名。
顧蜻遊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溫勝寒此時此刻的表情。
樓外有幾叢青竹,外頭陽光燦爛,屋内光線卻有些晦暗不明,陰暗分明的、随風搖晃的竹影透過窗柩落在他臉上,像是給他披上了一層憂傷的陰翳,他輕輕地、珍視地擦拭着上面不存在的灰塵,眸子半阖着,明明沒有說一句話,顧蜻遊卻敏銳地讀出了思念。
這是一個全新的、她完全未知的溫勝寒。
她心裡湧上一陣沖動,她想邁開腳步走上前,伸出手抱住他,又想立刻拔腿而逃,離這間小小的、逼仄的小房子遠遠的。
好像冥冥中有一種預感,不同的選擇會導緻某個事情的發展方向發生偏差,像是站在命運軌道的岔路口,叫她不敢輕易抉擇,一種叫“未知”的恐懼緊緊地籠罩着她。
顧蜻遊的手指緊緊地扣着木門的門框,背後竟然起了冷汗,一陣穿堂風吹過,她不禁打了個顫,音調不穩地開了口:“溫先生,我想,我想去上個廁所。”
這句話像是冷槍驚起林間鳥,屋内的兩人朝她看了過來,溫勝寒被人強行從某種情緒中拖拽出來,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空茫。
過了好一會兒,他輕輕地“嗯”了一聲,神情語氣與平日無異。
顧蜻遊心裡憋了一團氣,立刻轉身往回跑去。
她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小腿肚感到一陣酸軟,才慢慢地停了下來,雙手撐着膝蓋,彎着腰呼氣,尚未好全的腳踝隐隐作痛,一滴汗珠從額頭蜿蜒滑下,懸在鼻尖。
池塘的水面倒映出一張搖晃模糊的臉,池子中有幾條灰褐色的鯉魚冒了上來。
顧蜻遊一陣恍惚,她說不清剛才為什麼會産生了這樣強烈的感受。
幾年後回想起這一天,她才猛然發現,很多東西,早在冥冥之中就有了安排。
那時的她不止一次後悔,那個瞬間,為什麼不往前一步,再走近一步,去看一看那個牌子上的字。
原地平靜了一會兒,顧蜻遊緩緩蹲了下來,她随手在腳邊撿了幾顆小石頭,往水面上一抛,小石子像是長了腿,往前跳了幾下,才沉沉落入水中。
那群鯉魚一哄而散。
心髒像是被人戳了一個小洞,沮喪感源源不斷地從其中冒了出來,隻是此時此刻她才真切地認識到,她對溫勝寒,一無所知。
*
靜心室内,溫勝寒和方覺相對席地而坐。
小方幾上放了一副茶具,紫檀木的,看得出來年代有些就遠了,溫勝寒思考片刻,終于想起來他第一次來安甯寺,當時用的,也是這一副茶具。
方覺笑吟吟地給他倒了一杯茶:“你看起來,開朗了一些。”
溫勝寒舉着杯子,眸色平靜,不置可否。
“今年怎麼想到帶其他人一起來?”方覺想起那個有些怯生生的女孩兒,一縷思緒從腦海裡一閃而過,快得他來不及捕捉。
“快高考了,帶她來散散心。”
溫勝寒抿了一口茶,昨天晚上去看顧蜻遊表演,遇到她的班主任,聊了幾句近況。
‘蜻遊這個孩子啊,挺聰明的,也勤奮,就是心思太重。高三時間緊任務重,帶着思想包袱上戰場,不是一件好事。’
他放下杯子,從褲子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盒子,推到方覺面前,道:“麻煩您,幫忙開個光。”
方覺看着盒子中拇指頭大小的一抹溫白色,驚訝地揚了揚眉。
南城有個說法,男戴觀音女戴佛,盒子裡那個小巧的小佛像是給誰的,不言而喻。
他笑:“你當真是變了。”
這句話,三分感慨,七分欣慰。
方覺兀地想起了十一年前,第一次見溫勝寒時的場景。
那個時候,溫家老太太尚在,她是這裡的常客,有一年來祈福的時候,帶上了她的孫子,據說是快高考了,來上柱香求個保障。
十七歲的溫勝寒,寒着一張臉,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情不願四個字,他被壓着往香爐裡插了幾炷香,冷聲冷氣嗆道:“懦夫才會求神拜佛。”
氣得溫老夫人直錘胸口,方覺無奈地笑着打圓場。
後來,方覺很長時間沒再見到這個溫家的小孫子,聽說最後沒參加高考,因為提前被國外名校錄取了。時間長了,溫家老太太疾病纏身,來得也沒有從前勤了。
再過幾年,溫家老太太去世,溫家請了他去主持靈事,他才再一次見到了溫勝寒。
彼時溫家已經出現了很大的變故,二十歲出頭的溫勝寒臨危受命,他身形拔高了不少,氣質卻沉寂下來,眉眼之間戾氣纏繞,像一頭時刻準備露出獠牙的雪豹。
他見到他,主動伸出手問好,說以後有空,一定拜訪方主持,望不要嫌棄。
後來他的确是來了,在一個暴雨的深夜來的,一身黑衣,滿眼血絲,渾身濕透,進門默默上了幾炷香,然後才說抱歉,打擾了。
“方主持,人有來生嗎?”
這是他當時問的話,他說,他想請他幫忙,為一個人隐秘地辦一場靈事,就在安甯寺。
或許是動了恻隐之心,明明不合規矩,方覺仍忍不住答應了。
後來,每年的今天,他都會來到這裡,為這個人上香,拂塵,祭拜。
除此之外,不是忌日,他也時不時地上門拜訪,不幹什麼,隻是默默地聽他講經,像是找一個空無的寄托。
再後來,他全面接手了溫家的産業,日子變得忙碌,便不再來聽他講經,每次都是匆匆上完香就離開,随着年歲漸長,戾氣逐漸消斂,反而變得空脫,沒了人的情緒。
也沒了人氣。
一陣鈴聲響起,打斷了方覺的回憶。
對面的溫勝寒拿起手機,等看清屏幕上的名字,松開下意識蹙起的眉頭,輕輕地“喂?”了一聲。
不知道對面說了什麼,溫勝寒又皺起了眉頭,連帶着整個人站了起來,邊穿上鞋子邊往外走:“你别動,我去找你……”
聲音遠去,方覺看着屋裡香爐冉冉升起的煙霧,突然就笑了。
是開懷的、由衷的笑。
神明有眼,受傷的猛獸終于找到了他想呵護的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