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征戰沙場的武将,那力道完全不是洛因可比拟的,她使足了勁兒,也沒撼動一絲一毫,甚至因為用力過大,收不回勁兒,差點一頭栽進塌上。
而且趙朔州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手上愈發用力,緊蹙的眉宇也更深地隆起。
洛因手還按在他曲起攥緊的手背上,差點給氣笑了。
她穩住身形,整了整因這番動作變得淩亂的頭發衣衫,深吸口氣,朝一旁的府醫點點頭:“……讓您見笑了。”
看了全程的府醫覺得自己知道的有點多,他尴尬地笑笑,不知說什麼,隻好保持沉默。
洛因目光在屋内轉過一圈,眼尖地瞧見什麼,指着一個方向朝府醫道:“那有一把剪子,煩請您幫我遞過來一下,我得緊着時間寫下方子。”
府醫順着看過去,心下明了,這是要剪斷被将軍攥住的衣角。
他因上了年紀而略帶幾分渾濁的目光,在面前面容清麗卻有幾分狼狽的女娘和榻上昏迷不醒的将軍身上轉過一圈,并未去拿洛因所指方向針線簍裡的剪子。
而是到桌案上取了紙筆,快步返回墊在一邊的椅凳上,十分正經地提醒:“清平縣主,将軍如今情況緊急,莫要再耽擱了。您于将軍的診治最是獨到……”
他示意她被抓住的衣角,道:“如今不便,不如口述出來,待老夫記下便是。”
這話還是洛因自己說的,如今被府醫拿出來堵她,她卻不好反駁。而且眼見人都将紙筆拿至跟前了,她也不至于非要揪着這點氣性和趙朔州一個病患擰到底。
何況這麼一鬧,她心中惱怒也消去了幾分。
再多氣憤,說到底,還是心疼擔憂榻上這個昏迷着的男人。
正如府醫所說,如今正是不便再多做耽擱。
她心中歎息,便也點頭道:“有勞府醫了。”
說罷一一将需得的藥材分量述說出來。
待府醫最後一筆落下,擱下筆,他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燒熱的将軍,捋着胡須搖頭說了句:“清平縣主,您也是醫者,當知心病還需心藥醫。”
說着也不等洛因回複,又道:“看将軍的模樣,您留在這裡怕是比老夫留下效果要拔群得多。”
他抖了抖手中墨迹未幹的宣紙:“這藥方子老夫便拿去小廚讓人煎煮了給将軍端來。您便在這裡看顧些将軍吧,左右将軍的身體狀況您比我等要更為熟悉清楚。”
說罷,便轉過身走出了房門。
若說前些時候他還有些焦灼,怕将軍燒出個好歹來,如今卻是半點也不急了。
這哪裡是病,分明是兩個小年輕私底下鬧的。
洛因心下無奈,隻能看着府醫施施然離去。
不過他那番話是何意思?趙朔州的模樣有什麼不妥嗎?
她轉過身在塌上一角坐下,朝躺着的男人瞧去。
這一眼卻是叫她一怔,也叫她徹底明白了府醫話語裡的含義。
不過是幾句話和謄寫一張藥方子的功夫,趙朔州仍舊臉頰燙紅,手背貼上他額頭一探,溫度也依舊燙熱得厲害。
可瞧着,他原本蹙得死緊的眉宇卻不知何時舒緩下來,一時竟有幾分平靜和安然。
洛因思及才進房間時看到的這人的情形,拿來和如今眼前這個男人的神情做對比。
府醫一直都在,如今又已經離開,導緻他這一番變化的……
洛因目光轉過被男人死死攥在手中的衣角,眼下看來。
似乎隻能是她了。
洛因:“……”
她心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更多的,卻是忽然湧上來的酸澀,弄得鼻腔都有些發酸。
這個人、這個人,叫她怎麼說他才好。
分明這般在意,卻為何就是不敢承認呢?
洛因一邊不時用手背探他額頭的溫度,一邊用濕巾子給他冷敷,除此之外,就坐在塌前,在昏黃的燈燭下,安安靜靜認認真真瞧着他。
直到下人将熬煮好的藥湯端來,洛因一勺一勺給人喂下,許是睡夢中的他心情得以舒緩,這場突如其來又來勢洶洶的熱病迅速而平穩地退了下去。
待到手背感知到的體感溫度隻比尋常燒熱一些,洛因才算是徹底松下一口氣。
這一口氣松下去,卻叫洛因發覺到一點不同的什麼。
她心中一動,坐在榻邊,瞧着榻上的男人,這次的目光裡含了幾分探尋。
趙朔州眼底青黑濃重,昨晚很大可能一宿沒睡。蒼白的嘴唇因發熱燙紅,此刻幹裂起皮。松開的眉頭隐約又皺起了,弧度不明顯,不仔細看,瞧不甚分明。
除此之外,洛因好似瞧不出什麼了。
但有個最大的破綻,被他一直緊攥着的她的那一截衣角,如今卻是松開了。
洛因嘴角泛起淺淺弧度,将軍,這就是所謂的,聰明反被聰明誤嗎?
她又瞧了一會兒,忽然猛地傾下身子,在快要與趙朔州臉頰相貼時又又倏然停住。
洛因細細地看着他,一絲一毫的變化都被無限放大。
那一瞬,她明顯看到,他鴉青的眼睫顫動了一下,不多,就一下。
但這已經足夠了。
因為她還感覺到,因她俯身趙朔州與她相貼的那條胳膊上的肌肉,在她靠近的那一瞬間忽然繃緊了。
盡管立刻就放松了下來,卻還是叫她察覺了。
洛因嘴角的弧度加深,她沒有起身,而是借着這個姿勢更深地俯首,直到将臉頰埋進趙朔州的頸窩。
她開始回憶書中描述的一切,讀者對這本書的認知一定程度會影響到她,然後再細細回憶來到這個世界後和趙朔州的朝夕相處,将文字間的他和有血有肉的真人結合在一起。
這是書中一生為漠北邊疆征戰最終孤寒傷逝的将軍。
也是因她受下四十軍棍、城門前取下大氅囑咐親兵交由她
大雪寒梅中舞弄木倉戟若遊龍灼灼、十五夜裡與她互訴衷腸、拿天子賞賜的銀狐皮給她制成披風、會在被撩撥時青澀害羞的……
她的将軍。
卻在昨日夜裡,拒絕了她的心意。
今日卻又這般狼狽地昏睡在床榻。
明明心動不知凡幾,卻偏要強忍着拒絕。
即使昏睡中也會因她的靠近而舒緩眉眼,會近乎執拗地拽住她的衣角。
如此口不對心,也如此别扭可愛的……
她的将軍。
洛因心中酸澀難言,肩膀抖動,淚水瑩濕眼眶。
好半晌,才緩緩側頭,貼在趙朔州耳邊低聲道:“明月雖皎潔,卻垂挂天際,孤寒遙不可及,不如惜取眼前人……”
說罷,直起腰身,柔軟溫熱的手指緩緩掠過男人濃飛的眉宇,筆挺鋒利的鼻骨,最後滑落至他削薄殷紅的唇瓣上。
餘光瞥到對方垂落在榻上衾被外青筋隆起的手背,頓了頓,她低下頭,在他幹燥燙熱的唇角輕輕印下一吻,聲音含在唇間,愈發低不可聞。
“……将軍,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