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宮宴前一日,入夜。
邝楚偏殿内,掌燈太監已經換了幾輪燈油,禦膳房傳膳的通報也反複退回了數次。
禮部尚書蘇獲立于堂前,看着邝楚一一确認過秋闱後一衆學子的名單,始終沒有多說半個字。
隻有新上任的李秉筆李恤踟蹰幾番,還是上前詢問道:“陛下,閣老和二位監察禦史已經在殿外等了許久了。”
邝楚頭也不擡,隻是繼續批閱折子:“閣老願以身骨橫在朕與那些内閣新秀之間,可見閣老風骨仍存。”
說着,邝楚拿放折子的動作稍頓:“朕成全閣老風骨與仁義,有何不妥?”
言至于此,李恤便不好再說什麼。
邝楚終于合上折子,看向蘇獲:“朕大概有數了,回吧。蘇尚書。”
蘇獲行了一禮,随即退了出去,李恤也得了聖意随行相送。
離開時,蘇獲與等在殿外的蔣巽與顧衡宋夷目光交彙,他先沖李恤稍一颔首,随即頓足對蔣巽說:“閣老,您這又是何苦呢。”
蔣巽面對蘇獲,隻是簡單地回應道:“陛下宣老臣,老臣便等到陛下忙完接見。蘇尚書有心了,還請回吧。”
蘇獲見蔣巽态度堅定,也知蔣巽應的這話不過是避重就輕。他沒再多說,隻躬身作揖之後,離開了這邊。
又過去半個時辰,李恤再一次從殿外回來。
進殿前,顧衡叫住李恤:“李秉筆,可否替我給陛下帶幾句話?”
李恤湊上來聽着,又帶着話離開。
可見到這舉動,蔣巽卻說:“衡兒,此番來,陛下本就心意已決,你又何苦尋這個閹人周轉?”
顧衡沒有反駁,隻道:“老師提點的是,學生記下了。”
緊接着,殿内李恤也将外面帶回的話轉述給邝楚:“陛下,顧大人說,明日中秋宮宴,您縱使沉心公務,也該為了明日的宮宴保證龍體康健,以免一衆朝臣憂心啊。”
李恤本還覺得顧衡說這話時十拿九穩的模樣有些天馬行空,可如今見到邝楚當真放下了手中折子,嘴角微揚:“說得有理,傳膳吧,也讓閣老進來歇一會兒。”
可話是這麼說,将蔣巽和宋夷顧衡請進來之後,幾人還是這樣站在邝楚案前,僅是換了個地方罰站。
一直到邝楚用膳完畢,所有東西都撤了下去,邝楚送一口清茶入嘴潤完嗓子,開口道:“今年秋闱收獲不小,”邝楚目光示意了李恤一眼,“這是吏部送上來的名冊,閣老過目一下吧。”
名冊被遞到蔣巽面前,蔣巽接過簡單翻閱了一番,随即恭敬道:“三司六部的調度,陛下決定便可。老臣年歲大了,思緒早便比不上這些後起之秀了。”
“閣老玩笑話,”邝楚笑笑,“縱使閣老年邁,亦是朕的老師。若是閣老看輕了自己才能,那我這學生又當如何自處呢?”
顧衡實現越過蔣巽年邁的背影,望見邝楚那刻着劍眉星目的帝王之相時,偶見他曾經意氣風發的面孔眉眼之下,似乎在這暗處藏下了些難以捉摸的疏離。
隻是顧衡并不清楚,這份疏離,是對蔣巽,還是對蔣巽身後的勢力,還是所有過盛的權勢。
就聽蔣巽笑道:“陛下今日召我們來,恐怕不隻是過目名冊,還有叙舊這般簡單吧?”
“倒不是什麼瑣碎的事,”邝楚又笑,笑得卻沉了些,“隻是覺得近日内閣興許忙得閣老應對不暇了,可要朕給閣老調配些人手?”
赈災之事,如赫連尋與宋雲栀所想的一般,能傳上來的申冤之詞少之又少,難得有越過重重阻礙能夠到禦前的票子,也多半都被内閣扣下了,隻有一些無足輕重的票子落在了邝楚這邊。
其中緣由早便心照不宣,可隻手遮天的舉動太甚,反而會在平息矛盾上适得其反。
殿内沉默下來,李恤十分識趣地遣退了伺候的婢子太監,自己也退出了偏殿。
殿内重新剩下了曾經的同窗師生幾人,卻不見半點和美。
良久,蔣巽緩緩搖頭:“陛下若想,老臣無從推拒。陛下若不想,縱使每日拟票成千,都推不動您半分。”
“我内閣雖不比北鎮撫司和司禮監任陛下用得趁手,卻也極盡心思為陛下分憂,殚精竭慮,”蔣巽道,“陛下既然叫上了二位監察禦史,心裡思量便一早明了了。”
說到這裡,蔣巽躬身行一大禮,咽下一聲歎息:“老臣,聽陛下差遣。”
蔣巽一躬身,邝楚的神色便無可掩藏地暴露在了顧衡眼底。
他惋惜又苦澀着,面對師長,正盡可能将理性與感性切割,将自己進一步安放在身下龍椅之上。
“老師言重了,朕不過憂心您身體罷了,”邝楚最後還是恢複了平靜,“您也該适時歇一陣來緩緩公務疲乏了。”
大殿寂靜無聲良久,邝楚沉聲:“李恤,送閣老。”
言語與行動相反,将蔣巽送走之後,邝楚的意思便足夠明顯了。
可他沒說,隻是靜靜喝着茶。
一盞茶過去,是顧衡先開的口:“陛下用心,老師會明白的。”
邝楚忽而笑了,望向顧衡:“顧衡,還是你明白我。”
“陛下不願閣老樹大招風,給那些藏在暗處之人當靶子,”顧衡慢條斯理地說着,“閣老若被都察院參上一筆,樹倒了,躲藏之人是狼是虎便能明了了。”
宋夷聽着不禁恍然,正要感歎顧衡心細時,卻見顧衡起身同時,袖中掉下一塊帕子。
李恤正巧送走蔣巽回來,見到顧衡掉下東西,便順手替他拾起交還于他。
“帕子繡工精細,想來是位不錯的姑娘家,”李恤順勢稱贊了一句,“看來顧大人也是要覓得良配了。”
但顧衡隻是笑笑,沒多說什麼。
“笑而不語,可是有何難處?”邝楚難得從繁瑣的政務中能緩一口氣,正好借此舒舒心,“若是擔心老王爺那裡,交給朕便可。”
顧衡斂眸:“此事并非陛下所想一般,陛下還是不要為臣的瑣事憂心了。”
可越是這麼說,邝楚越是來了勁:“倒是有趣,竟是有什麼‘瑣事’能讓朕也無從下手的。”
“什麼帕子,呈上來朕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