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轉轉一大圈，宋雲栀驚覺自己被拿捏，一時間無奈失笑：“我自認比不過你目光如炬，但你何必如此玩弄我。”

“你藏得很好，神情比大多慣犯都自若，”赫連尋一字一句說着，“可你唯獨忘了男女之間分量的差距，留下的腳印出賣了你。”

宋雲栀恍然，又覺得這話聽着奇怪：“這便是赫連大人的誇獎了嗎？”

“自然。”赫連尋道。

談話間，外面的準備工作似乎都就緒了。

蜂雀輕敲車窗，詢問車内意思，而在赫連尋應允下，馬車也重新出發。

車内重新陷入颠簸，赫連尋下意識看向宋雲栀，靠近宋雲栀那一側的手輕擡又放了下來。

稍頓，他問：“方才的對話，聽了多少？”

“不算多，”宋雲栀視線瞟了一眼赫連尋的手，“從他有意拉攏你，到你意圖離開。”

宋雲栀直接将姚文遠言外之意攤開來說，赫連尋此時也索性開門見山：“還有想知道的嗎？”

“大概能猜到九成，”宋雲栀思索着點點頭，“這徐大人什麼來曆？”

宋雲栀之前主要在後宮幫襯，又在宋夷和顧衡的“保護”之下，很少接觸前朝的事情。

她為數不多對于朝政的了解，還是從邝楚的抱怨和問詢中聽說的。

若宋雲栀沒記錯，巴蜀這邊地大路遠，素來經由都察院下派的總督治理。

但邝楚登基後為規避集權之險，又指派了一位巡撫來制衡。

可惜更多的信息，她便不得而知了。

“徐笥，去年新科狀元，陛下見他在工部有些成績，便将他調來了這裡。”赫連尋應道，“聽聞就任數月便民望頗豐。”

“工部？”宋雲栀想到些什麼，“漳州水災有他一份功勞？”

赫連尋：“臨危受命，成效不凡。”

“難怪了，原是功臣之身，”宋雲栀表以認同，“蜀地地勢複雜，有才學基礎的肯定比半路出家的來得要順利些。”

可緊接着宋雲栀又蹙眉道：“隻是不論巧合與否，他好歹是一個巡撫，明知姚文遠有意調離還離開，是否有些大意？”

“你考慮得确實周全，”赫連尋沒有吝啬自己的稱贊，又進一步反問，“可若沒有實權呢？”

宋雲栀意外道：“好歹是個巡撫……”

“姚文遠是前朝時都察院指派的總督，那時候還是世家盛行的時候，”赫連尋今日倒是難得的興緻，面對宋雲栀仍在不厭其煩地解釋，“他任職多年，抛開積累的勢力不說，單從新帝登基的如今來看，你覺得世家諸子會選擇分立為王還是抱團取暖？”

話題落在兩派紛争之上，兩人都不禁正色。

宋雲栀對朝政不算了解，但赫連尋的解釋算是一針見血，她很快便明白了其中利害。

新帝推新政，世家子弟沒落，隻好抓着盤根錯節的舊勢力負隅頑抗。

是以像姚文遠這種資曆深的地方大官，便更成了那難以撼動的樹根。

邝楚雖有意通過六部提拔寒門之士，卻尚未來得及拿下實權。

而大理寺隻掌刑獄案件審理，都察院世家根基又難以短期撼動。

如此想來，唯二能在兩派之外有自己話語權的地方，隻有邝楚手下最貼身趁手的“明槍”“暗箭”。

——北鎮撫司和司禮監。

隻是若說司禮監以及東廠勢力都因為是不屬于任何一方的閹人才不受制衡，那出身世家卻推舉寒門的赫連尋，卻可以全然算作是背負邝楚志向，替他負重前行了。

從前宋雲栀站在顧衡的角度，未曾想到過這些。

如今再看向赫連尋，心裡卻有些複雜。

久久的沉默之後，宋雲栀開了口：“本還好奇你為何放着刑部的平坦大道不走，非要到這北鎮撫司做這髒活累活。”

赫連尋平靜了許久的面色上閃過一絲笑意：“正因髒活累活無人樂意做，我這樣的人才有了存在的意義。”

“你這樣的人？”宋雲栀眉梢微挑，“你哪樣的人？”

赫連尋沒有應聲，隻是收斂了神色靜靜坐在原地。

宋雲栀不是第一次見到赫連尋如此模樣了。

但她從前亦是一個悲觀甚至自輕的人，如今經沒辦法在這件事上多寬慰赫連尋什麼。

隻是說來好笑，從前她覺得自己同顧衡是一類人，如今卻又覺得與赫連尋有些相似。

這樣想着，她取來水壺給自己的空碗添了些水，随即又将水壺遞給了赫連尋：“那如今，這樣的人便多一個了。”

赫連尋看過來，略微有些意外：“不準備幫顧衡了？”

“我和他的矛盾早就擺在面前了。”宋雲栀搖搖頭，“而且，從前我或許還會斟酌幫扶别人，如今我隻想順着自己想法做事。”

赫連尋轉過頭望着宋雲栀，眼底似乎仍是将信将疑。

“别這樣看着我，”宋雲栀擡眸失笑，“人總有怕的事情。”

“怕？”赫連尋問，“你怕什麼？”

宋雲栀回看向赫連尋，臉上所有情緒都歸于甯靜：“怕死。”

就在宋雲栀開口同時，馬車傳來一陣劇烈的颠簸。

碗中尚未來得及送入口中的水，在與殘留酸梅湯相溶之後，濺在了宋雲栀淺色的衣裙上。

煙紫色沿着裙擺滲開，兩人陷入了各自的記憶。

雖然那個雨天的場景在兩人腦海中并不相同，但一種極為深刻的遺憾卻尤為相似。

片刻，赫連尋收回了落在宋雲栀臉上的目光，取出一塊帕子，替宋雲栀擦拭起裙上的污漬：“我在的地方，你不會死。”

……

最後一段路程約莫用去了兩個時辰。

直到馬車再行不動半分，一行人便卸下赈災物資，人力趕向災情最嚴重的地區。

随着災民哀歎聲漸漸分明，酸馊腐朽的味道也一點點濃重起來。

赫連尋走在最前，步子停下後拿來火把環顧一圈，側眸對刑莽說：“這邊看來災情稍緩，不過今夜須得先把人集中的地方打點了，等天亮了再去尋找流離失所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