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柒一時沉默,似乎在揣測他真正的用意是否如此單純。
實際上,此時早有無相宮的人暗中跟上那兩人,好順藤摸瓜,找出背後指點之人。
若非面前這名新收的弟子擅作主張,阮柒還得另尋一個契機将兩人放了。
末了,他微點了點頭:“你年紀不大,講話倒是老成。”
“……”
今日第二次有人說李無疏年紀不大了!
李無疏摸摸自己的臉,不由發出一聲疑惑:“咦?”
從骨相能感覺到,這幅身軀年紀不到二十歲。
李無疏的神魂在世間遊蕩十年,從沒照見過鏡子裡的自己,也不知自己什麼模樣,而今得到那枚玉符化出人形,竟然是十幾歲的模樣。
“李無疏内丹盡毀陷入昏迷之時,年紀正與你一樣。”
聽阮柒在自己面前提到自己,是一件挺微妙的事。
十年來,李無疏偶爾會跟在阮柒身邊,旁觀着後者的一舉一動,卻從沒聽他主動對旁人提起過李無疏。
阮柒轉身沿着邊廊緩步走去,李無疏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看你今日表現,想必對我宗門了解不淺。李無疏當年為奸人設計陷害,成為道門衆矢之的。我為救他,也為破無解之局,違逆師門使命,動用通身修為,将一切回溯至不可挽回之前。但我二人共同努力數次,都沒能破局。到後來我已無力回溯一切……我隻能在他瀕死之刻,将他一人的時間記憶回溯數年,那一回他卻終于破局——破了天道的局,但沒破他自己的局,人世流轉十年,他仍然是十幾歲的模樣……”
李無疏聽着這一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無心苑内斜陽脈脈,照盡往事雲煙。
因果輪回,無盡艱險,數不清的别離與重逢,遺忘與相知,在阮柒口中,化作寥寥數語,輕描淡寫。
“抱歉,這些舊事,你不一定愛聽。”阮柒聲音低了下去,腳步仿佛也随之變得沉重,像蹚入泥濘的車輪,被回憶牽扯着,深陷于過往。
李無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阮柒忽然道:“李半初?”
“……在。”
“将手伸出,讓我探一探修為深淺。”
李無疏順從地伸出手去,兩根溫熱的手指搭在他腕上。
他擡起頭,看到阮柒眉頭微皺,不知是因他冰涼的體溫,還是别的。
“你身上,半點修為都無?”
“……”
倒也不是半點沒有,隻是修為稀薄,靈力幾乎探不出來。
修長皓白的腕子摸起來涼玉一樣,沒有修為,看不到魂火,卻能運劍自如。
淩原與莊瀾都有些底子,收拾普通妖魔不在話下,今日竟敗于一介凡人!
“世間能憑劍法之精抵足修為之差的,仙道之内不出三人,李無疏為其中佼佼者,你當真受過李無疏點撥?”阮柒捏住他脈門,冷聲質問,“你究竟是什麼來曆?”
眼前的少年與李無疏有太多牽扯,叫人不得不懷疑他的身份。
李無疏這才意識到,阮柒講了這麼多不願提及的往事,是在試探他。
“我……”
他吞吞吐吐,忽然手腕被猛地一拉,整個人背靠檐柱之上。
“李、半、初?”
隻聽阮柒一字一頓念出他信口編來的假名,聲如沉玉。
雖然對方眼前蒙着一條密不透光的絲緞,與他并無視線接觸,一股被看穿的感覺卻湧上心頭,仿佛被從外到裡剖開了皮囊,内中神魂坦露無遺,縱使改名易姓欺海瞞天,也瞞不過那雙能見魂火的眼。
李無疏呼吸急促,蜷起手指,心中湧起退縮之意。
玉符碎裂聲在他耳畔炸響,似在對他瘋狂警示不可透漏姓名。
雖然還沒來得及仔細探查那枚玉符,李無疏卻也知道,自己能夠在人前顯出實體,正是由于這枚玉符的機緣。
他隻在阮柒面前緊抿雙唇,一言不發。
握着腕子的手益發用力,壓得周遭皮膚發白。他不說話,阮柒心裡便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測,一手捏着他手腕,另一隻手覆上他臉頰。
李無疏瞳孔驟縮,後腦緊緊貼在檐柱上。
那隻手像拂面的蠶絲,拇指輕輕掃過他的眼睫毛,又撫上他青澀的眉骨,順着高挺鼻梁一路劃下掠過鼻尖,在與他雙唇将觸未觸的距離停駐。
阮柒的雙眼看不見,他在用手描摹他的容貌——那副據說和李無疏一模一樣的容貌。
李無疏猛地反握住那隻臨近失控的手,用力之甚,連對方的袖袍都在顫抖。
直到與他相觸,他才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與阮柒如隔陰陽的日子提前結束了。因那枚偶得的玉符,他能夠真正站在阮柒面前,與他彼此交談,彼此觸碰。自己斷然不能失去這個契機!
“我不是李無疏!”
他以為自己曆經風霜,如今對一切足夠看淡,其實仍困于紅塵浮浪,捏住了一根稻草,便再不敢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