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計程車在博物館門外停了許久,最終,消失在曼哈頓車流之中,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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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酒店,穹頂宴會廳。
“對,他就是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其餘的什麼都沒說。”
這已經是淩一第三次求證,得到的回複都一樣。
他拿出手機,看着填滿屏幕的未接來電,深知還是不會接,卻依舊撥了過去。
如果小魚問我找他的理由呢?不能說想見他,因為沒有用;也不能說擔心他的安全,小魚在紐約待過的時間比他長得多;或許,可以說是教授想見他,嗯,他們似乎很聊得來。
淩一準備好了話術,可季少虞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他垂下了手。
“嗯?”鄒教授端着酒杯走了過來,“還沒聯系到他嗎?”
“教授。”淩一收好手機。
“看頒獎的時候,就在說餓了,要來吃吃看學術晚宴的菜單。怎麼人現在到沒了?”鄒教授邊說着,邊打量淩一的神情。
活了大半輩子,帶過的學生更是多如過江之鲫,寫不出論文哭的、拿不到心儀offer愁的、為了談戀愛借口不參加組會的……什麼沒見過。
如果說,先前對于淩一心思飄忽隻是猜測,那今天無論是台上答辯的晃神,還是此時的表情,都讓他有了判斷。
“來,好不容易結束了。”鄒教授從侍者盤中端起香槟杯遞給他,“要允許自己放松。不然,腦子會生鏽的。”
還是那句話,活了大半輩子,什麼沒見過。
小年輕談個戀愛又不影響搞學術,算不得什麼大事。
淩一喝了第一杯,像是劃開道口子,一杯接一杯。酒量好,不醉人,也不會失态。
競賽隊的人都看出來淩一的反常,但都以為是因為對他而言的「失利」,不好開口安慰,索性陪着一塊兒喝。
“淩一,還是少喝點吧。”
跟淩一同住宿舍的邱雨看不下去,走到他身邊勸道:“這次的排名并不完全就代表你的實力,我們大家都知道,教授他們也知道!這不會影響任何我們對你的看法,所有人都知道你有多厲害!”
淩一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邱雨推了推眼鏡,小聲道:“我,我說這些話也有自己的私心,就是看你現在這樣,我……”
“你怎麼?”
一道清脆的少年音從邱雨耳旁響起,驚得他險些打翻給淩一端來的果汁。回過頭,他見到了那張生着雙黑色大眼睛的白淨漂亮臉龐。
“你……”
“小魚。”淩一放下酒杯,顧不得杯子在餐桌上被打翻,直直地朝着季少虞走去。
他擡起的手硬生生忍住,就那麼凝視背着手,沖他笑的人。
“猜猜我給你買了什麼?嗯?不猜算了!”
季少虞見他不動,鼓着臉,從身後掏出外賣紙袋。
“锵锵!我剛剛路過Sylvia's 特意進去為了買的,他們家炸雞超好吃!唔,雖然我還是沒吃過,但我朋友都說好吃!”
淩一還是不動。
季少虞放下紙袋,表情委屈,語氣又有些埋怨道:“什麼嘛,你都沒有很開心的樣子。”
邱雨從季少虞臉上移開目光,望向淩一。淩一很開心,暗戀者總是能捕捉到對方哪怕隻是手指微微蜷起的細小動作。
喝得臉色潮紅的鄒教授,慢悠悠走來,拿走了牛皮紙袋,說:“淩一喝了不少酒,估計吃不下了,老夫勉強可以一嘗。”
聞言,季少虞瞪大了眼,伸出手背貼上他的臉頰。
“真的喝酒了,臉好燙啊。”
淩一擡手,輕輕握住他的指尖,小聲說:“嗯,頭好暈,想去外面。”
“幹嘛喝那麼多?”季少虞微微蹙眉,“等會兒要吐不能吐我身上,給我憋回去!”
“好。”
季少虞嘴上嫌棄,卻放慢腳步,牽着他慢慢走出杯觥交錯的宴會廳。
中央公園亮燈,照亮湖泊上方騰起的水霧。
白色霧氣萦着高樹,籠着整片青幽幽草地。月光偏愛淩一,讓他能看清走在樹影下的季少虞,眨眼時睫毛映的光也能看見。
月亮又白又亮。
他們在草坪坐下,時間不晚,人很多,他們在其中并不顯眼。大都是約會的戀人,依偎着,時不時交換親吻,他們在其中的牽手也并不奇怪。
“你喝了多少,比在石子海那次還多嗎?”
季少虞右手被淩一牽着,隻能用左手支着臉,歪着頭看他。
“可能吧。”
淩一說話極少用語氣詞,季少虞聞言,曉得他大概是真的喝醉了,故意湊近,惡狠狠地說:“隻有笨蛋才會把自己喝醉。喝醉酒的笨蛋會被丢下弓橋,丢進湖裡喂魚!”
他也是笨蛋,付了五千瑞士法郎,在計程車裡坐了五分鐘,最後卻在原地下車。
說完,他看着淩一緩慢地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他話中的真假。
過了會兒,淩一握緊了他的手,遲緩又堅定地将手放到了胸口,而後,曲起雙腿,将臉埋進膝蓋,緊緊護着胸前的手。不放他走。
季少虞沒喝酒,也還是沒明白淩一這是什麼意思。
“真的怕被丢進湖裡哦?”
淩一不僅沒說話,還将頭别向了另一邊,隻留下個後腦勺給他。
淩一性子有時候真挺悶的,生氣了也從不會講,忍無可忍了就會上手,拽着季少虞不松開。
若換作從前,季少虞會掙脫,就像前不久在海邊那樣。
但此刻,他卻慢慢靠近鬧脾氣的淩一,下巴輕輕擱在他寬闊肩膀上,柔聲道:“不會的,我不會把你丢進湖裡的。”
淩一還是不動,他也不急,就這麼陪着他。
漸漸地,手臂緊挨的胸口起伏越來越大,緊接着,貼在淩一臉頰的手背接到了一滴滾燙。
明亮路燈下,季少虞怔怔地坐直了身體。
淩一在哭。
他微張着嘴唇,不停地眨着眼睛,不願相信這個事實。
淩一怎麼會哭呢?什麼都會,什麼都難不倒他的淩一,怎麼,會哭呢?
在第二滴眼淚砸向他手背時,季少虞慌了神。他想要說些什麼,卻狼狽地不知道怎麼安慰,是因為比賽嗎?還是自己早先說的話太重了?還是……
“明明就會。”
淩一的聲音帶着鼻音,還有醉酒後的嘶啞:“你剛剛就走了,”
夜風把他的頭發吹得偏向一邊。
“丢下我,自己就走了,電話怎麼打也不接,不回來,不想見到我。”
說完這些,淩一将臉埋得更深。
手被淚水浸濕,濕滑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抽走,隻能用力,握得更緊,再緊一點,這樣,他就不會走了,小魚就不會走了。
可是,為什麼還是握不住。
季少虞抽走了手,淩一被填滿的胸口忽然就空出來一大塊。風繼續吹,吹得他胸口的空白越來越大,大到仿佛被破開條口子,吹進五髒六腑,空得隻剩下他的軀殼。
似乎無論他做什麼,季少虞還是會離開。四年來,他做過很多事,想要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可是,總是會逃走,就像現在。
淩一擡頭,望向空無一人的左邊。
“我在這兒。”
淩一循着聲音,望向右邊——
嘴唇被猝不及防地吻住。
親得很快,季少虞急忙别過臉,幾乎是在逃。
他沒什麼接吻的經驗,更沒有…跟……算了,死就死吧。
季少虞深吸口氣,轉了回去,再次吻向淩一。
還是很生硬。淩一不動,他隻得一遍遍輕輕地貼上去,密密地,混着紐約的夜風急切地吻。風從他的唇齒鑽進燥熱的口腔,似乎在提醒。他終于去碰淩一的唇縫。
這一刻,淩一等到了。他擡手按住季少虞的脖子,破開微張的牙齒,去吻他無措的舌尖。
綿羊草坪,人多。
世界各地的嬉笑聲,三兩句中文更是常有,此刻卻牽動了季少虞敏感的神經。
季少虞被吻得迷迷糊糊,卻害怕是江大的熟人。他伸出手抵住淩一的胸膛,往後躲,不料,脖子上的手将他按得更緊,推攘的雙手手腕被單手捏住,整個人被固定在淩一寬闊的懷抱裡,動彈不得。
快要窒息,淩一終于松開他。
季少虞大口喘着氣,被輕輕擁入懷中。良久,他開口喊他。
“淩一。”
淩一似乎醉得更厲害,含糊不清地嗯了聲。
季少虞擡手揩拭眼角滲出的生理性淚水,問:“你親過多少人?”
“沒有。”
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淩一順着他的後背,一路往上,指尖穿過他的黑發,徐徐摸着,柔聲笃定道:“隻親過小魚一個人。”
……
……
夢見小魚了。
夢見小魚被他抱在懷裡,環住他的脖子和他接吻,兩個人自然而然地躺進了單人床。
臨近正午,淩一才從夢裡醒來,揉着脹痛的額頭坐起。
應該沒有喝那麼醉才對。
捏了捏山根,垂眼瞥見了腰腹上的單薄灰色被單,沒什麼不對的,是他住的房間,可是,為什麼會什麼都沒穿?
淩一蹙緊眉心,扭頭看向淩亂的棕色地闆。
衣物散落,還有不少倒地的空酒瓶,伏特加、白蘭地和龍舌蘭……他數了酒瓶,六個;數了地闆上的衣物,也有六件。
六件?
淩一赤着腳踩在地上,從書桌上拿起眼藥水滴了幾滴,打開行李箱,找出幹淨衣物換上。
嗯,行李箱裡的衣服也少了。
所以昨晚宴會結束後,到底又發生了什麼?
他不認為自己會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但這并無法解釋,為什麼他的房間地闆上會出現不屬于他的内褲。
淩一穿好衣服,拿起正在充電的手機,給他唯一想到的人打去電話。
下一秒,他身後的床鋪上傳來了嗡嗡聲。
季少虞的手機。